男孩站在那裡,雙手不自然地攥着書包帶子,眼神微垂,像是在等她開口,又像是故意回避什麼。他的聲音有些輕,帶着點克制的鎮定:“時間不早了……謝謝你的習題冊。”
那雙習慣性沉靜的眼睛在這一刻多了點溫吞的情緒,裡面藏着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又迅速收斂回去。
阮雲琛看着他,手指無意識地摳了摳洗碗池邊的瓷面,聲音淡淡的:“……路上小心。”
男孩微微一愣,但很快,他又垂下眼,輕聲應了一句:“嗯。”
窗外的風忽然大了一些,窗簾被吹得晃了晃。屋子裡再次陷入沉默,連水流聲都被阮雲琛關掉了。
阮雲琛站在那裡,沒有再挽留,也沒有再開口。她看着男孩略顯瘦削的背影走到門口,腳步輕得像是生怕踩碎這片安靜。
門被拉開又輕輕關上,門縫裡透進一絲夜色,冷風順勢灌了進來,吹在阮雲琛臉上,涼得刺骨。
阮雲琛盯着那扇門看了幾秒,忽然覺得有些煩躁,伸手将窗簾狠狠拉了下來,窗外的燈光被隔絕得幹幹淨淨。
空氣裡隻剩下自己的呼吸聲,和那份突然間空下來的沉默。
……明天,去接淼淼出院。
胡思亂想是沒用的。
她這麼告訴自己。
第二天一早,天色還沒完全亮起來。巷子裡的濕氣凝在空氣裡,牆根下的青苔被水打濕,散發着一股淡淡的潮氣。灰蒙蒙的光從巷口透進來,把一切都籠罩在一層薄薄的霧氣裡。
阮雲琛打開門,正要走出去,目光卻在門檻上一頓。
男孩蜷縮在牆角,背靠着門邊,頭微微低垂着,似乎是睡着了。
他身上的衣服單薄得不成樣子,袖口和褲腿已經磨出毛邊,昨夜的涼意把他凍得蜷成了一團,瘦削的肩膀被晨風吹得微微顫抖。
聽見門響,男孩擡起頭,眼睛還帶着一點沒睡醒的迷蒙,卻很快清醒過來,視線落在阮雲琛臉上。他像是條件反射一般地站了起來,動作有些急,擦過膝蓋時帶起一絲尴尬的灰塵。
沒人說話。
阮雲琛站在那裡,看着他微微發紅的手指,看到昨夜濕氣還留在他的褲腳上,面料皺皺巴巴,貼在他瘦弱的小腿上。
風從樓梯間的窗戶縫兒灌了進來,帶着水汽,輕輕拂過他的發梢和臉頰,嘴唇有些泛白。
阮雲琛看着他,目光淡淡地掃過那雙凍得發紅的手指,心裡像是被什麼揪了一下。那感覺來的莫名其妙,像是一顆沒剝幹淨的砂礫,硌得她不太舒服。
“你......什麼時候來的?”她問。
“剛來。”男孩說。
阮雲琛收回目光,視線落在地上那攤未幹的水漬上。半晌,她輕輕吐了口氣,聲音不鹹不淡地開口:“走吧。”
男孩眼底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情緒,像是松了口氣,又像是習慣了她這樣的冷淡。他低低地“嗯”了一聲,跟在她身後,步子很輕,生怕踩碎了什麼。
巷口的地上有些污水,偶爾有汽車駛過,水花濺起,空氣裡彌漫着汽油和塵土的味道。
阮雲琛走在前面,餘光掃過身後的人,他安靜得像是不存在一般,不吭聲,也不問去哪裡,像是早已習慣了她的一言堂。
她忽然覺得,這份順從讓她莫名地覺得刺耳,像是一道細細的鋸齒,在耳膜上來回摩擦,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又無孔不入。
阮雲琛忽然想起昨晚他走出門時的背影,微微弓着的肩膀,步子邁得不算快,像是走在一片看不見底的荒原上。
現在,他又回來了,站在門口,手指凍得發紅,嘴上卻說着“剛來”。
“剛來”——多麼幹脆的謊話。
她沒有拆穿,也沒必要拆穿。
男孩總是這樣,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她能給的界限,像是一隻知道分寸的野犬,從不主動靠近,但也從未真正走遠。
巷口的地上積着一灘污水,汽車從身旁駛過,車輪碾過水坑,濺起的泥點打濕了她的褲腳。
阮雲琛抿了抿嘴,垂下眼,看着地面上映出的兩道影子——她的影子筆直而冷硬,而男孩的影子卻微微彎着,肩膀垂下來,像是背着什麼無形的東西。
這種安靜,就像一口深井,黑洞洞的,往裡看,什麼都沒有,看不見底。
他們一路坐車到了醫院。
走廊裡的燈光慘白,消毒水的味道嗆人。
阮雲琛走得很快。
病房的窗簾半掩着,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淡淡地鋪在地面上,把整個房間照得溫暖而柔和。
牆角的消毒水味還沒散盡,白色的病床上挂着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毯子,旁邊的儀器已經關了電,安靜得像從未存在過。
淼淼坐在床邊,雙腿晃晃悠悠地垂着,一隻腳踩在拖鞋裡,另一隻光着的,腳趾無意識地蜷着。
她穿着一件有些大的毛衣,袖口堆了一截,像一團剛從水裡撈出來的雲,軟乎乎地裹在她瘦小的身體上。
那毛衣是因為阮雲琛前陣子買錯了尺碼。
她記得很清楚,那天的店員笑盈盈地說:“九、十歲的小女孩,穿這個尺寸正合适。”
阮雲琛下意識地點了頭,沒想太多,等拿回家後才發現,毛衣的肩線垮下來,袖子長得能蓋住半隻手掌,淼淼穿上像是套了個麻袋。
她那時才反應過來,九歲的小孩,若是能吃能睡,自然是這個尺寸——但淼淼......
阮雲琛站在原地,目光落在淼淼那無意識蜷着的腳趾上,又掃過她細細的小胳膊。
那毛衣柔軟溫暖,卻更襯得裡面的骨架單薄得像一根細竹竿。
她心底某個地方被忽地揪了一下——像是一根細線,被微風吹過時抖了抖,幾乎看不見的疼,卻紮得她的神經不知為何格外敏感。
但随即,她又輕輕吐出一口氣,像是悄悄把那點揪緊的情緒壓了下去。
——醫生說,淼淼的病情目前相對穩定,手術療程暫時可以停一停,回家觀察一段時間。
……這是好事。
這是好事。
阮雲琛握緊了手中的布袋,指尖抵在那塊粗糙的布料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着。那細小的摩擦聲被房間裡的安靜吞沒了,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淼淼身上。
“淼淼,穿上鞋,腳别涼着。”她說。
淼淼聽話地“哦”了一聲,把那隻光着的腳滑進拖鞋裡,然後擡起頭看向她,眼睛亮亮的:“姐姐,你來了!”
她笑得很開心,眼角彎彎的,像是天光落進了她瞳仁裡,連帶着病房那一片白色的牆壁都變得不那麼刺眼了。
阮雲琛忽然覺得,這毛衣大點也沒什麼不好,至少軟軟的,能把她整個人包住。
她擡手扯了扯淼淼的袖口,把那層堆起來的毛線捋平:“再長點,明年還能穿。”
“嗯!”淼淼重重點了點頭,笑眯眯地說,“等我長高了,就能穿得剛剛好了!”
阮雲琛忍不住笑了笑。
“醫生姐姐說,我今天可以出院了!”淼淼揚着聲音,一邊說一邊擡手拍了拍自己瘦小的胸口,像是在宣告某個重要的節日到來。
她的聲音清脆又軟糯,在病房裡回蕩,驅散了些許消毒水的味道帶來的壓抑感。
阮雲琛沒應聲,隻是微微彎下腰,幫她把一隻快要滑掉的拖鞋重新踩穩。她的動作有些慢,但手指卻比平時更用力,仿佛在為這句話尋找某種更踏實的落腳點。
淼淼像是沒注意到她的沉默,擡起頭,眼睛亮得像清晨的星星:“姐姐,最近我肚子都不痛了!你看——”
她伸出小手指着自己的肚子,軟乎乎地按了兩下,臉上滿是得意。
“一點都不疼啦!”
不等阮雲琛說話,淼淼又格外自豪地扭了扭身子,一副神氣的模樣:“醫生姐姐說,我比其他小朋友都聽話!那些小夥伴總是哭着不肯打針,可我一點都不怕!”
阮雲琛擡起眼看着她,目光淡淡的,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但手卻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小腦袋:“嗯,厲害。”
“姐姐,我跟你說哦!”淼淼一邊把拖鞋換成鞋面完整的小皮鞋,一邊咧着嘴笑,“昨天新來的小孩哭得可厲害了,他怕得不行,結果醫生姐姐給了他一顆糖,他就不哭了。”
她邊說邊掏出了一個小糖紙,滿臉得意地遞到阮雲琛面前,“這顆是給我的獎勵!醫生姐姐說我特别棒!”
糖紙皺巴巴的,顯然被攥了很久,表面的印花都有些模糊了。阮雲琛沒有伸手去接,隻是低頭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淼淼亮晶晶的眼睛。
“獎勵就自己留着。”她說,聲音很淡,但尾音輕微地揚了一點,帶着一點難以察覺的柔和。
淼淼眼珠轉了轉,忽然歪着頭笑了:“那我就留着,等回家給姐姐吃!”
病房裡灑進一片冷清的日光,牆上斑駁的陰影随着窗外樹枝的擺動輕輕晃動。病床邊的醫用架子還挂着最後一瓶鹽水,半透明的液體一滴一滴地落下,發出輕微的響聲。
阮雲琛轉頭看了一眼架子,手掌不自覺地貼上淼淼的後背,把她往外拉了一點,免得她靠着那個晃晃悠悠的金屬架子。
淼淼的手腳乖巧地往前挪了一步,卻又擡頭看着阮雲琛,神秘兮兮地湊近,壓低了聲音說:“姐姐,醫生姐姐說等我再好一點,就可以去學校了!可以跟小夥伴們一起上課!”
她的語氣透着按捺不住的興奮,卻又像怕太大聲會吓走這份期待似的。
阮雲琛沒有立刻回答。
她的目光在淼淼那過于稚嫩的小臉上停留了幾秒,又垂下眼睛,盯着那雙穿着小皮鞋的腳,鞋面在光線裡泛着溫潤的光澤。
“再觀察一陣子。”她淡淡地說,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但尾音裡帶着某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淼淼“哦”了一聲,顯然有些失落,但她抿了抿嘴,又揚起一個笑容:“那姐姐,你陪我回家,好不好?”
阮雲琛沒有答話,隻是蹲下了身,替她把毛衣的領口拉了一下,動作輕緩,卻是無聲的肯定。
淼淼當然知道阮雲琛會答應。
她開心地咯咯笑着,毫不吝啬地給了阮雲琛一個大大的擁抱,
阮雲琛沒有答話,隻是蹲下身,伸手替她把毛衣的領口拉了一下,動作輕緩,指腹拂過那針腳細密的毛線,像是在确認什麼,又像是在輕輕撣去不存在的灰塵。
那動作輕得不像話,卻是無聲的肯定。
淼淼眨了眨眼,嘴角的笑容一下子漾開了,像一朵迎着陽光盛放的小花。她忽然伸出兩隻細瘦的胳膊,抱住了阮雲琛的脖子,力道不輕不重,但有些迫不及待。
阮雲琛一時沒防備,身體微微往前傾了傾,猝不及防地被她往下一拽,差點一個踉跄跪在地上。
她反手撐了撐地面,眼角微不可察地抽了一下。
“慢點。”阮雲琛低聲說,語氣裡帶着一絲無奈。
可淼淼卻笑得更開心了,笑聲清脆又軟糯,帶着一點得逞的小驕傲。
她矮矮的個子抱不全阮雲琛,隻能把腦袋用力地往她的肩膀上蹭,動作有些笨拙,卻帶着一種不容拒絕的黏人勁兒。
她的呼吸拂在阮雲琛的肩頭,小小的、暖暖的,透着一點孩子獨有的奶香。
“姐姐,你怎麼這麼高呀,”淼淼嘟囔着,語氣裡還帶着一絲撒嬌,“以後我也會長這麼高嗎?”
阮雲琛沒有接話,反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松手。可淼淼卻沒那麼快放開,隻是趴在阮雲琛的肩膀上,笑得喘了口氣,眼神卻忽然頓住了。
她的目光穿過阮雲琛的肩頭,落在門口的某個角落,眨了一下,眼底的亮光微微一頓,随即慢慢放大。
那是一種介于驚訝和新奇之間的情緒,就像是一隻無意間發現藏在草叢裡的小兔子,先是怔住,然後小心翼翼地瞪大了眼睛。
“咦?”她輕輕出聲,聲音裡帶着些許疑惑,又有點興奮,“他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