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動作像是一種問候,又像是一種施舍,輕飄飄的,卻壓在了阮雲琛的胸口,重得幾乎讓她喘不過氣。
——我看着你。
這個意思,不言而喻。
宋祈在警告她,你的生活、你的家、你那些微不足道的念頭,都逃不過我的眼睛。
他......想做什麼?
宋祈的目光穿透街燈與玻璃窗,落在阮雲琛臉上,那笑意帶着一貫的閑散,卻像是一層透明的網,慢慢收緊,令人動彈不得。
他抽完最後一口煙,将煙頭随手擲在地上,腳尖碾了碾,那團微弱的火光熄滅在泥濘之中,仿佛将這場鬧劇的氣氛壓得更低了一層。
随後,他拍了拍手,視線緩慢地掃過四周那片狼藉的面攤,目光在萬秀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行了,寬限你們幾天吧。”他的聲音不大,卻像是一顆石子落在水面,帶着不容置喙的威壓。
“一個星期,記住了,一個星期之後,我再來。”
萬秀坐在地上,哭聲一下子卡在了喉嚨裡,像是突然被掐住了脖子。她擡起頭,眼淚混着灰塵在臉上暈開,聲音哆哆嗦嗦:“謝謝……謝謝祈哥……我一定還,我一定還……”
“你還得起?”站在一旁的收債人冷笑一聲,手裡甩着那根木棍,皮鞋在地面上不耐煩地跺了跺,濺起一片髒水。
他似乎想再威脅幾句,但宋祈卻微微擡了擡手,示意他閉嘴。
宋祈輕輕扯了扯嘴角,笑意裡帶着點漫不經心的殘忍:“好好珍惜這幾天吧。”
他說完,轉過身,慢悠悠地朝着那輛車走回去,皮鞋踏在地上的聲音一點一點,像是故意踩在人心頭上。
阮雲琛的目光跟着他,一直落在那輛黑色轎車上。
她知道,這所謂的“寬限一周”,不過是換一種方式加點利息,再加一把鎖,讓人不得不繼續向前趴着走。
這種戲碼,宋祈最拿手。
把人逼到絕境,再适時松開手,扔下一點希望,讓人以為終于能透口氣了——可一低頭,才發現腳下踩的是流沙,越掙紮越深,最後淹沒到胸口,連喘息都成了奢望。
那些欠債人掉進過這般泥潭,她自己也是同樣。
阮啟明欠下的那筆錢,她早該還得差不多了。
可宋祈從不讓她算清,也從不打算讓這筆賬真正結束。他總有新的名目、新的理由——“替你兜着事,知道嗎?”
“兜着事”三個字,說得雲淡風輕,背後卻拴着鐵鍊,把她綁在原地,讓她成了宋祈手底下最聽話的一條狗。
他說,是替她處理了那晚的後果,沒讓她被拖進派出所,讓她的日子還能繼續下去。
可阮雲琛清楚,那不過是他給的又一個陷阱。
她殺了人,他替她兜着,可“兜”字背後有太多東西:她的自由、她的選擇,還有她對未來僅存的一點可能性。
這些年,她無數次被拽回來,踩在這個泥潭裡,看着自己一點點陷下去,手裡握着的東西越來越少,直到再也攥不住什麼。
萬秀欠下的錢款,絕不足以能讓宋祈親自來收。
而他會來的原因......
阮雲琛知道,他是在警告她——
一如既往,他在時而不時變着法兒地警告她,他什麼都看得到。
“這世道什麼人都有,想幹髒活的去别處。和安堂的事,不碰毒品,也不做黃。這是規矩。”
宋祈一直這樣強調。
說得冠冕堂皇,好像不觸及紅線就等于是沒有違法犯罪,可那灰色線中的“高利貸”,卻可以成為壓垮甚至壓死人的稻草。
阮雲琛當然知道她自己的路是自己選擇走的。
那時候的她走投無路,眼前隻有這麼一個選項,那邊隻能是選擇這麼一項。
可現在......
阮雲琛忽地在想——
現在,是時候了嗎?
宋祈走了。
車尾氣混着散不去的煙還彌留在空氣之中,被天上飄下的細雨一點點打進了泥土裡。
地上的油污浸上了水,油星子散成了十來個油花兒,萬花筒一樣,每一個都印着不同又相似的景象——哭着的臉,慘白的臉,恐懼的臉,還有樓上窗台前阮雲琛的臉。
樓下的哭喊聲漸漸停歇了下來,隻剩下風聲鑽進巷子的縫隙裡,像是擰不幹的潮濕。
屋内的燈光暖黃,卻照不亮阮雲琛的面孔。
她松開手,窗簾重新垂下來,将那些喧嚣和狼藉一并關在了外面。
背後的男孩一言不發,但阮雲琛能感覺到他的目光。
沉默、平靜,又有些說不清的重量。那目光就像一面幹淨的鏡子,把她此刻的一切——樓下的狼藉、宋祈的壓迫、她那一瞬間的慌亂——照得清清楚楚。
——他什麼都沒問。
他可能什麼都知道。
他當然什麼都知道。
他每天坐在橋底,看着她出門、回來,再出門、再帶着一身傷會來。
看着她在夜色裡把自己扯得越來越薄,像是被風吹得搖搖欲墜的一片影子。
他不會問她去了哪裡,也不會問她在做什麼,但她知道,他一定猜到了。
猜到她沒在做什麼光彩的事情,猜到她沒在幹什麼正經的活計。
她每次走回橋下時,步子拖得很慢,鞋底沾着灰塵,像是一腳踩進了泥潭又緩慢地拔出來。
男孩總會坐在那裡,像一個安靜的影子,偶爾擡頭看她一眼,什麼都不說,然後又低下頭去,繼續用那雙瘦削的手去扒拉自己的小小天地。
這種無聲的注視,阮雲琛并不陌生。
她見過很多目光,有些目光帶着打量,有些帶着警惕,還有些帶着僞善的憐憫。
那些目光總是試圖把她釘住,把她的生活翻過來攪一遍,再帶着幾分沾沾自喜地離開。
但男孩卻什麼都不做,也什麼都不說,就隻是看着,安靜得像是從無盡的深淵裡長出來的一棵草,一動不動,卻在風裡紮了根。
那種沉默的注視像是一種陪伴,安靜卻有些沉重。
阮雲琛忽然覺得煩躁,擡手捏了捏眉心,坐回桌旁。燈光從她肩頭斜下來,把她的側臉籠罩在半明半暗之間,連表情也變得模糊。
“小額貸款,無需擔保,讓孩子有學可上”。
那張泛黃的紙忽然浮現在她腦海裡,像是一根細長的針,悄無聲息地紮進她的神經。
她想起來了——那是她在福利院發過的傳單之一。
宋祈的生意,從來都是這樣,披着一張“體面”的皮,專門騙那些走投無路的人。
阮雲琛甚至能夠想得到當年萬秀拿到那張傳單時的神情。
她一定是站在她的髒面攤後面,手裡攥着紙,像是攥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萬秀是個單親母親,面攤賺的錢勉強夠填飽肚子,可程一冉要上學,學費、生活費、書本錢,每一筆都像一座山,壓得她直不起腰來。
——“借一點點,就一點點,程一冉也能繼續念書。”
阮雲琛不難想象萬秀當時的模樣——帶着幾分試探,又帶着幾分自我安慰。
那張紙上的“短期無息”看起來那麼體面,可她不知道,那不過是刀尖上的糖,嘗一口,就會掉進萬劫不複的深淵。
利滾利,一張傳單,最後就能把人徹底逼進死角。
窗外的風忽然大了起來,吹得玻璃微微顫動,發出一絲細碎的震響。阮雲琛擡起頭,看向桌上的鹹菜盤,那些油膩的菜葉在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
——那張傳單,是她遞出去的。
阮雲琛從不覺得自己幹淨,甚至習慣了髒東西纏着自己,可這一刻,她還是覺得胸口堵得慌,像是有什麼東西硬生生卡在那裡。
她垂下眼,指尖輕輕摩挲着窗框的邊緣,涼意一點點從皮膚滲進去,浸得骨頭縫裡都透着一股涼。
她知道自己不該想太多。
那些從過去浮上來的畫面、樓下的嘈雜、宋祈那一聲輕飄飄的警告,像一根繃得太緊的弦,攪在她腦子裡,越拽越亂。
屋子裡安靜得過分,隻有風輕輕拍打着窗玻璃,像是一隻無形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按在她的胸口上,堵得她喘不上氣。
阮雲琛擡手揉了揉眉心,指腹碾過那道微微皺起的紋路,動作裡透着一絲不耐煩,像是想要把那些纏繞在心頭的亂線生生扯斷。
過了幾秒,她忽然動作一頓,猛地站起身,把盤子推到一邊,聲音冷靜得近乎刻意:“時間還早,先學習吧。”
男孩擡起頭,目光裡帶着一絲愣怔,顯然沒有反應過來她怎麼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
阮雲琛沒看他,彎腰從桌角的塑料袋裡拿出一摞嶄新的課本,封面上還帶着沒撕幹淨的塑料膜,光滑得有些刺眼。
她随手翻了一本:“我買了五年級的課本,本來打算給淼淼之後用,但她還沒出院……你先看吧。”
她的聲音淡淡的,沒有半點起伏,仿佛剛才那些堵在胸口的情緒從未存在過,仿佛她隻是随口提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男孩沉默地接過課本,指尖碰到書頁時輕輕抖了一下。他低着頭,垂在額前的頭發擋住了眼神,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阮雲琛站在那裡,視線淡淡地落在桌上,那一摞整整齊齊的課本顯得突兀又多餘,仿佛她硬生生地從别處扯過來,強行塞進了這個滿是寒意的屋子裡。
“好好看看吧。”她補了一句,語氣依舊平淡,像是刻意掩蓋着什麼,又像是要把那些無法言說的情緒牢牢摁回去。
她向後靠在椅背上,目光微微下垂,仿佛在盯着什麼,又仿佛什麼都沒看。
——這樣就好了。
胡思亂想是沒用的。
她早就學會了,不管外面是什麼樣的風浪,心裡是什麼樣的死結,都要踩住地面,讓自己像釘子一樣紮在原地,一步也别亂。
明天去接淼淼出院,然後,給她辦複學手續。
……對,一步也别亂。
屋裡安靜了下來,隻有鐘表的秒針在牆上滴滴答答地走着,平靜得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男孩坐在桌邊,指尖輕輕摳着書頁邊緣,動作細小卻漫無目的,偶爾擡起眼看她一眼,視線裡帶着點沉默的試探。
阮雲琛沒有再看他,隻是拿起桌上的空碗,擱進了水池裡。水流沖在瓷碗上,發出“嘩啦”的聲響,在這份安靜裡顯得有些刺耳。
背後的椅子忽然輕輕挪動了一下。
“我得……先走了。”
阮雲琛的動作停住了,手指還搭在水龍頭上,風吹過窗簾的縫隙,把那句話輕飄飄地帶散了。
“你——”她回過頭,眉心微微皺起,仿佛想要說什麼,卻又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