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祈并沒有在車裡。
車裡就一個絡腮胡子的司機。
他的手臂上隐約露出紋身的痕迹,眼神帶着一種漫不經心的審視。他看了阮雲琛一眼,那目光沒有任何溫度,像是掃過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路人。
阮雲琛記得他。
阮雲琛曾經跟着這個男人收過幾次債,他是宋祈的心腹之一,但她不太記得他叫什麼了。
可能是什麼“虎”,可能是什麼“剛”,沒印象......也不值得她有印象。
男人給了她一個牛皮紙袋。
紙袋裡是張陳舊的白色紙張,折痕清晰,顯然已經被翻看過無數次。
那紙張的邊角卷起了一點,泛着灰暗的舊色。那上面的字迹格外歪斜,墨色深淺不一,像是草草寫成的,卻又帶着一股壓迫感,顯然是被人硬逼着寫下的。
而當頭的那幾個大字,紅得刺眼。
——“借款憑證”。
“借款人:萬秀”。
名字旁邊是一個紅色手印,印泥暈開了一圈......一樣。
和阮雲琛收過的無數次債款欠條全都一樣。
年利率五十八,還款期限十二個月,以及——“保留進一步追繳權利”。
而那落款日期顯示的是七年前的二月。
七年前,二月。
而她将那張寫着“有難必幫”的傳單夾在福利院給的單子裡塞給程一冉時,也不過就是一月。
阮雲琛閉了閉眼,手指攥緊了欠條的邊角,稍稍發力,把那張薄薄的紙折了起來,動作極輕,卻像是在捏住一把刀的刀刃,薄利、冰冷、割手。
她擡頭滞了會兒,呼出一口寒氣,把所有翻湧的情緒壓進胸口,逼着自己冷靜下來。腳步穩穩地往前邁,每一步都像踩在無形的泥沼裡,沉重得叫人窒息。
三條巷子。
髒水淌過破損的石闆,寒風從牆縫裡鑽出來,像針一樣紮在臉上。阮雲琛低着頭走,耳邊是她自己的呼吸聲,單薄、繃緊,像是随時會被割斷的細弦。
當她站在那棟破舊的樓前時,街巷裡已經看不見人影了。
萬秀的面攤早已收了,煤氣竈被拖進了裡屋,門前的油膩塑料布半敞着,油漬在陽光下反着污黃的光。
石台上還留着兩碗未洗的面碗,筷子斜斜地搭在碗沿上,像是這地方的主人臨時丢下的生活,狼狽,又倉促。
她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擡手把欠條塞進寬大的上衣口袋裡,轉身邁上了樓梯。
舊樓的牆皮脫落得厲害,灰白的水泥塊堆在角落,像是被時間啃噬的傷口。她的腳步在空蕩的樓道裡回響,每一聲都清晰得近乎刺耳,像是釘子一點點打進了她的腦海。
阮雲琛的動作不算慢,但步子卻有些發沉。她擡起腳,又落下,每一步都像是從地上拔起來的鐵錨,沉重到讓她心底泛起某種難以形容的疲憊。
以前從來沒覺得這樓梯有這麼難走。
她的呼吸有些不均,胸口像壓着什麼東西,一點點把她的力氣榨幹。樓梯狹窄又彎曲,幾乎每一步都讓她覺得自己像是在攀登什麼不可逾越的障礙,明知道這隻是日複一日的樓道,卻
好像這次走上去,就再也回不來了。
腳底與水泥台階相碰,發出的聲音很輕,卻仿佛在心裡砸開了一道道裂縫。
不是走不動,而是不想走。
可她也知道,她不能不走。
阮雲琛停在三樓的拐角,扶着牆壁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一下,粗糙的牆面硌着她的掌心,像是在提醒她,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不是什麼做得太逼真的夢。
她的目光落在上方的樓梯口,明知每一步都是泥濘,卻依舊邁了出去。一步一步,踩在自己不願邁向的方向上。
樓道裡安靜得隻剩下她的腳步聲,空曠的回響像是無形的回音,在每一層樓梯間徘徊。每一聲都像是在質問——你為什麼要這樣?
她沒有回答。
她找不到答案。
自己家裡熟悉的門縫微微敞了開,室内暖黃的燈光隐約瀉了一點出來。
男孩的臉在門後露了一下,眼睛微微睜了大,似乎是被她這麼快就回來了的情景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他盯着她看了兩秒,眼神裡藏着試探,但什麼都沒問。
阮雲琛扯着嘴角笑了笑,手扶着門框,沒有走進去。
“我......上個樓,馬上回來。”
阮秋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像是在尋找什麼線索。他的眉頭輕輕皺起,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要說什麼,卻沒有立即開口。
屋裡傳來一聲稚嫩的聲音:“誰啊?”
是淼淼,她趴在桌前,伸長了脖子探過來,眼神帶着點好奇和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