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經在這裡站了很久了。
太陽落下又悄無聲息地升起,昏暗的棚戶區從白天的喧嚣歸于寂靜,再被夜色徹底吞沒。
四周安靜得隻剩下風吹過門窗的聲音,和偶爾從遠處傳來的幾聲貓叫。腳下的小石子被鞋底碾過,發出輕微的響動。
阮雲琛低頭看了一眼那顆石子,又擡起眼,望向巷子的深處。
黑暗像是一張吞噬一切的幕布,沒有任何光亮能穿透,而她的影子孤零零地拖在路燈下,顯得更加單薄。
手指凍得僵硬,她下意識地握了握拳,卻發現已經沒有任何溫度可握住。
她的目光掃過棚戶區破碎的輪廓,那些坑窪的地面和斑駁的牆壁,一切都帶着一種壓抑的陳舊感。
這裡已經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出現......除了她在等的那個人。
風從巷子的盡頭吹過來,帶着更深一層的寒意。
就在這一刻,她聽到了腳步聲。
那腳步聲緩緩從遠處傳來,節奏沉穩,不疾不徐。阮雲琛擡起頭,目光緊了緊。很快,一個高瘦的身影逐漸從黑暗中浮現出來。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皮夾克,邊緣的褶皺顯得陳舊,用風吹雨淋磨砺出的質感。
下擺稍稍敞開,露出裡面随意套着的灰色毛衣,袖口處有點脫線,看起來像是随手從什麼地方抓起來穿的。
他嘴裡叼着一支煙,橘色的火光在忽明忽暗間映出他略顯疲憊的臉,胡子拉碴,眼窩微微凹陷,像是連日未休。
盡管昏黃的燈光沒能完全照亮他的神情,但男人的目光卻精準地落在路燈下的阮雲琛身上,那目光沉而穩,透着幾分警覺,又夾着某種不易察覺的關切。
廖緻遠停下腳步,站在幾步之外,那半隻煙夾在指間,煙頭的光在夜色裡明明滅滅。
他看着不遠處站着的阮雲琛,眉頭輕輕皺了一下,接着又舒展了開,像是在衡量什麼。
“沒吃早飯?”他忽然開口,語氣平淡得像是一句閑聊,目光掃過她瘦削的臉。
阮雲琛怔了一下,顯然沒預料到這個問題。她擡頭看了他一眼,嘴唇動了動,卻沒出聲。
阮雲琛愣了一下,似乎沒能立刻接住這句話的意思。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瞬,随即低了下去,像是在權衡什麼,卻又帶着點茫然的遲疑。
——吃飯?他現在讓她去吃飯?
她的腳尖在地上輕輕點了一下,仿佛想動,卻又沒動。手指無意識地拽了拽衣角,像是找不到可以讓自己站穩的支點。
“……一起嗎?”廖緻遠又問了一句,語氣沒有催促,隻是輕描淡寫地重複了一遍,像在遞出某種看似随意卻意味深長的提議。
阮雲琛擡起頭,嘴唇動了一下,沒有回答,隻是看着他,像是在試圖從他的表情裡讀出點别的意思。但那雙眼睛藏在昏黃燈光的陰影裡,平靜得像一片深水,看不出起伏。
幾秒鐘的沉默過去,她終于輕輕點了點頭。
“好。”
她的腳步慢慢跟上,鞋底踩過街道上的細碎石子,發出輕微的聲響。風從兩人之間穿過,寒意像一層薄霧籠罩着這個破舊的棚戶區。
阮雲琛跟在廖緻遠身後,目光落在他略顯随意的步伐上,心裡卻一片亂麻。
——她沒想到會是這樣的開始。
廖緻遠的話像是故意打亂了她的節奏,将那些精心準備好的措辭和計劃一并抛進了風裡。
……這算什麼?試探?還是一種讓人難以拒絕的溫情?
廖緻遠的步伐沒有停下,煙頭的光在夜色中一閃一滅。他像是對這一切毫無察覺,卻又帶着某種無法捉摸的意味。
清晨的風帶着潮濕和涼意,廖緻遠側身看了阮雲琛一眼,語氣聽不出什麼情緒:“之前的外套,拿回去了嗎?”
話來的毫無征兆,輕飄飄地落在清晨的空氣裡。
阮雲琛的動作頓了一瞬,手指無意識地繞緊了圍巾的尾端,呼吸稍稍凝住。心裡像是有根細線被突然拉動,繃得很緊。思緒一瞬間翻轉起來,飛快地計算這句話背後可能隐藏的意圖。
可......對啊。
廖緻遠不可能真的沒猜到那天送磁帶的是她。一個老警察,懷疑是他的本能。但他也沒有戳破——這更讓人無法放松。
阮雲琛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低頭整理了一下圍巾,仿佛那是她現在唯一需要關心的事情。過了兩秒,她才慢慢開口,聲音平靜得像是沒起過波瀾:“拿回去了。”
廖緻遠注視着她的動作,眼神帶着些許揣測。他擡手彈了彈煙灰,煙頭的橘光在冷風中忽明忽暗:“那就好。外頭冷,别着了涼。”
他說得輕描淡寫,語氣聽不出深意,像是真關心,又像是随口試探。随後,他推開了面館的門,擡腳走了進去。
即便外頭亮着,面館裡也開着暖黃的燈光。燈光灑滿了狹窄的空間,牆壁上貼着泛黃的老式菜單,玻璃窗因内外溫差蒙上一層朦胧的水汽。
廚房後方傳來碗筷的碰撞聲,伴随着熱水沸騰的咕噜聲,還有老闆懶散的吆喝:“兩碗馄饨面,稍等啊!”
廖緻遠站在櫃台前,熟練地點了兩碗面。
阮雲琛站在他身後,沒有靠得太近,雙手自然垂在身側,卻微微蜷起。她的目光沒有在菜單上停留,而是警覺地掃過四周,落在幾張簡陋的木桌和零散的客人身上。
熱氣從廚房裡升起,氤氲着整個屋子,馄饨的香氣混着醬油和蔥花的味道,撲面而來。這是平凡生活裡最普通的煙火氣,卻讓阮雲琛不由得心裡一緊。
這種煙火氣對她來說,是遙不可及的東西。
“坐吧。”廖緻遠的聲音淡淡地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他擡了擡下巴,示意她去角落的一張桌子上。
阮雲琛沒有立刻動。
她的目光短暫地停留在廖緻遠身上,随即垂下眼,抿了抿唇,走向那張桌子。木椅在她拉開時發出一聲輕微的響動,她坐下時,肩背依舊挺得筆直,像是一根随時繃緊的弦。
她的餘光注意到廖緻遠站在櫃台前,點了一根煙,神色閑散,但目光偶爾會掃過她這邊。那種若即若離的審視感,讓她原本打算好的話語又卡在喉嚨裡。
桌上擺着一瓶醬醋,瓶身有些油膩,角落裡擱着一疊紙巾。
這樣的細節再普通不過,但阮雲琛卻無意識地伸手捏住了一張紙巾,慢慢折疊成一個小方塊。指尖觸到紙巾粗糙的邊緣時,她的思緒被拉回到現實。
廖緻遠端着兩碗冒着熱氣的馄饨面走過來,将一碗放在她面前,坐下時,椅子輕輕吱了一聲。他擡起筷子,夾起一塊馄饨,随口說道:“趁熱吃吧。”
阮雲琛沒有動。
她的目光落在面碗裡,熱氣撲到她臉上,卻沒讓她覺得安心。
她的手放在桌下,掌心裡微微發涼。
對面的廖緻遠已經開始吃了,他夾起一塊馄饨,呼噜噜地吸進嘴裡,伴随着碗筷碰撞的聲音,打破了周圍短暫的安靜。屋外的寒風拂過窗戶,将玻璃上的水汽暈開了一小片。
阮雲琛垂着眼,視線落在馄饨上,卻像是穿過了那片熱氣,飄向某個更遠的地方。她心裡醞釀了無數次的話,此刻卻像被一道無形的屏障堵住,卡在喉嚨口,無法開口。
廖緻遠沒有急着催促。他吃得很慢,動作随意,卻帶着一種說不清的節奏感,仿佛整個屋子裡的空氣都随着他的動作一點點流動起來。
他的目光偶爾掠過阮雲琛,卻像是在看窗外的風景。
“想好了再說。”他的聲音突然響起,語氣依舊是那種漫不經心的調子,但夾雜着某種讓人無法忽視的銳利。
阮雲琛擡眼看了他一瞬,又迅速移開視線,目光落回面碗裡。她心裡醞釀了無數次的話,卻像是被這熱氣蒸散了一樣,腦海中一片空白。
她怔愣了片刻,腦海裡的計劃像一張剛鋪開的地圖,卻突然找不到入口。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膝頭輕輕扣了兩下,又悄悄收緊,似乎試圖找到一點支撐。
廖緻遠的筷子擱在碗沿,微微傾身,将手伸向她的面前。阮雲琛的身體條件反射般一僵,肩膀輕輕縮了一下,像被什麼刺了一下。
動作太輕,但廖緻遠還是捕捉到了。
他的動作頓了頓,目光在她臉上停了一瞬,沒有多說什麼,隻是放緩了手上的動作,将醬醋從她面前拿走。
“那就先吃吧。”他的聲音平靜,像是一句不痛不癢的建議。
話音剛落,他便将醬醋倒進自己的面碗裡,半瓶子下去,湯底的顔色瞬間深了一層。他攪了攪,呼噜噜地吸了一口面條,才不緊不慢地接了一句:“吃完了再想也不遲。”
阮雲琛微微垂下眼,表情在燈光下顯得不夠清晰。
她沒有馬上動筷子,隻是盯着面碗的熱氣發了幾秒的呆,指尖在碗沿上輕輕碰了一下。
廖緻遠像是什麼都沒看見,隻顧低頭吃面,偶爾吸面時發出的聲響在靜谧的面館裡顯得格外鮮明。
他的目光雖然落在碗裡,卻帶着某種若有若無的關注,像是随時在等她開口,又像是完全不在意她開不開口。
阮雲琛的呼吸慢慢放緩,眼神從那瓶醬醋挪回到自己的面碗。她擡起筷子,夾了一塊馄饨,遲疑了一瞬才送進嘴裡。
湯汁的鹹香在味蕾上散開,卻沒能驅散她胸口隐隐的寒意。她的動作很慢,每一口都像是需要刻意調整呼吸才能咽下。
廖緻遠低頭喝了一口湯,手肘輕輕撐在桌邊,似乎随意地問了一句:“湯不夠味兒?”
阮雲琛搖了搖頭,筷子在面碗裡翻動了一下,挑起幾根面條,卻遲遲沒有送到嘴邊。
湯汁微微晃動,碗沿上的熱氣輕輕掠過她的臉頰,像一道若有若無的痕迹。她的喉結輕輕動了一下,似乎吞咽下了什麼未出口的話。
廖緻遠擱下筷子,用紙巾抹了抹嘴,擡眼瞥了她一眼:“怎麼了,面不合胃口?”
阮雲琛搖了搖頭,指尖卻仍舊扣在筷子上,像是無意識地反複用力。她沒有立刻回答,目光垂在面湯上,裡頭浮着幾片蔥花,熱氣升騰得模糊了她的神色。
一陣短暫的沉默裡,廖緻遠點了一支煙,手指夾着煙卷輕輕敲了敲桌面,語氣懶散卻帶着幾分探尋:“你今天特意來找我,不是為了陪我吃頓早飯吧?”
這句話像是點燃了一根火苗,瞬間把她的情緒推向一個不可回避的出口。阮雲琛的指尖微微一抖,碗裡的筷子輕輕滑了一下,發出細不可聞的響聲。
她吸了一口氣,終于擡起頭,目光直直地看向他:“如果有人收到威脅,但不敢報警,他們能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