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種笨拙的提醒,讓她無從回避,讓她必須去面對。
“警校,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他說。
“宋祈還在外面。”廖緻遠的聲音不高,語氣卻像一道石縫裡滲出的冷水,冰涼而刺骨。
阮雲琛的手猛地一頓,筆尖壓得更深,紙張發出一聲微弱的撕裂聲。她擡起頭,眼神裡帶着一瞬的銳利,緊接着又被更深的沉默覆蓋。
“他身邊有的是人替他擦屁股,沒那麼容易落網。”廖緻遠低頭,目光落在桌上的試卷,“你知道的,那些人做得比他更絕。”
“然後呢?”她的聲音低下來,冷靜得幾乎聽不出任何情緒,“你是要告訴我,我可以去當警察,親手抓他?”
“你不想嗎?”廖緻遠不答,隻是反問。他的語氣很輕,但卻帶着不容忽視的分量。
這句話像石子投入了平靜的湖面,激起的漣漪在阮雲琛的腦海裡擴散開來。阮雲琛的筆尖已經戳穿了紙張,油墨在紙頁上印出一小片污漬。
阮雲琛愣住了。
不想嗎......?
她想啊。
怎麼能不想。
她想讓宋祈付出代價,想讓那些曾經吞噬她和阮淼淼的黑暗永遠消失。
她甚至想過,如果當年的她能站在那些被高利貸逼到走投無路的人面前,不是去收債,而是去幫他們,也許她的夢裡會少一些無法甩開的影子。
可......
可她是站在他們對面的人啊。
阮雲琛覺得諷刺。
她曾經拿着賬本一筆一筆地逼人還錢,明知道那些人也不過是被生活壓垮了,卻還是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宋祈教給她的話:“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每次說出口,她都覺得自己的嘴巴像沾了鐵鏽一樣難受,可她别無選擇。
她從來都站在錯的一邊,甚至站得那麼深,以至于再回頭看那道線,已經模糊不清了。
可是......
那些人呢?那些被她用拳頭和恐吓壓彎了脊背的人呢?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這句話當時聽着多理直氣壯,現在回響在耳邊就有多荒唐。她甚至還會添上一句:“誰讓你借錢的時候不長點心?”像是在為自己找到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可她知道,這種理由,撐不起人心。
她站在宋祈的對面,捏着賬本,把一張張紅鈔票塞進口袋,然後用這些錢養活了自己、淼淼,還有那個總是躲在陰影裡的男孩——阮秋。
她靠這些錢活下來了,可那些被她恐吓、威逼的人呢?他們用什麼活下來?
有時候她也會想,那些在債務面前發抖的人,跟她其實沒什麼區别。
他們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無路可走”,而她隻不過比他們更狠一點、更冷一點。所以她成了砝碼的一端,而他們被壓在了另一端。
如果她真的能成警察,那些被她壓垮的人會怎麼看她?那些曾被她威脅過的人,會不會一邊冷笑一邊罵一句:這世道果然沒救了。
他們罵得對。
這世道真的沒救了。
如果救得了,她早該有别的選擇——
可她沒有。
阮雲琛記得自己最初拿到和安堂賬本的那一天,翻開那些名字的時候,心裡那種難以言說的惡心感。
那感覺像是灌了涼水,又像是被什麼釘子嵌進了骨頭裡。
那些名字,每一個都對應着一段不堪的故事:賭徒、病人、失業者,甚至有一個和她年紀差不多的女生。阮雲琛盯着那串名字,手指在紙面上摳出了一道白痕。
她不止一次走進過警局。
那些日子,她在學校和和安堂之間穿梭,在收債和養活淼淼的壓力下,帶着僥幸和不切實際的希望踏進過警局的大門。
門口的藍格子标牌在陽光下閃着刺眼的光,玻璃門後有人在說話。
她記得自己站在那裡,手心被汗浸透了,腳像釘在地上一樣動不了。
辦公桌前的警察親切地問她,問她發生了什麼,是否需要什麼幫助,可阮雲琛的嘴巴開了又閉,半天沒再說出一個字。
她不敢。
懦弱戰勝了勇氣,她害怕警察不管,害怕他們即使管了也沒法把她從刀山火海中解救出來,害怕宋祈在得知這些之後,會變本加厲。
後來阮雲琛就把賬本帶回了和安堂。
宋祈坐在沙發上等她,嘴裡叼着煙,桌上的煙灰缸裡已經滿了。他聽到門開時連頭都沒擡,聲音輕得幾乎要融進空氣:“去警局了?”
阮雲琛的動作頓住。
他終于擡頭,目光輕飄飄地落在她手裡的欠條上,嘴角挂着點漫不經心的笑:“看吧,最後你還不是會回到我身邊。”
阮雲琛想反駁,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
不是因為害怕宋祈,而是因為那一瞬間,她忽然發現,自己弱得可怕。
她就像是站在兩道鎖着的大門之間,無論怎麼敲,回應她的隻有一道冰冷的回音。
“别浪費時間了,阮雲琛。”宋祈摁滅了手裡的煙頭,笑得幾乎溫和,“如果想在這世道裡活下去,就得學着接受它的規則。不是他們的,是我們的。”
阮雲琛去過警局不止一次。
可每一次都以失敗告了終。
曾經是懦弱,懦弱于開口聲讨;後來是恐懼,恐懼于開了口之後迎接自己的将是冰冷的鐵欄杆。
可她心底的那點不甘,從來沒有消失過。她不知道這不甘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也許是從她第一次站在警局門口發呆的那一刻,也許是從宋祈那句輕飄飄的嘲諷開始的。它像一根刺紮在她心裡,每一次她在收債時都會隐隐作痛。
她不知道自己有資格去做警察。
可她知道,如果是她——
她一定不會坐在那個玻璃門後面,用一句“沒證據”打發那些帶着希望的人。
阮雲琛手中的筆被攥得更緊,指尖泛起了白色。油墨的污漬已經染到紙的背面,她卻像沒察覺一樣,沉默地盯着那片狼藉,像是在尋找某種答案。
她知道這件事有多荒唐、多離譜。
可同時,她又知道,離譜并不是讓她停下的理由。
因為她從沒忘記,那些被她收債的人,在她轉身走掉後,背後壓抑到窒息的啜泣聲。那些聲音從沒有一天真正從她耳邊消失過。
“可我這樣的人……”她喃喃着,聲音低得像是藏在夜裡的風,“憑什麼成為警察?”
話出口時,她連自己都愣了一下,像是終于直面了某些一直在回避的念頭。她擡起頭,看向廖緻遠的眼睛,那裡平靜得像一面湖,卻沒有絲毫嘲諷或否定,反而映着她所有的迷茫與掙紮。
廖緻遠并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稍微移開了一點,像是在思索,隔了好幾秒,他才緩緩開口:“那為什麼不能?”
語氣裡沒有質問,也沒有鼓勵,隻有一份讓人無法輕視的平穩,仿佛他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阮雲琛怔住了。
“吃飽穿暖的人,永遠不知道饑寒交迫是什麼滋味。”廖緻遠的聲音低而清晰,像是落在深夜裡的雨點,緩緩滲透進她的意識裡。“那些坐在高處的人,喊得再響亮,也永遠聽不見底層的聲音——但你不是他們。”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回她的臉上,那目光像一束光穿透了所有灰暗的陰影。
“你爬過深坑,摔過血肉模糊,你知道地上的人需要什麼。這比任何東西都更重要。”
空氣靜了一瞬,阮雲琛沒說話。她的手指輕輕蜷了蜷,指尖觸碰到桌角的冰涼,那涼意順着指尖一路攀爬,似乎凍結了她所有的逃避與抗拒。
她想反駁,想說“我沒有資格”“我做不了”,但喉嚨裡卻發不出聲音。廖緻遠的這句話,像一顆種子,正悄悄在她心底紮根,刺破她小心翼翼築起的殼,迫使她去直面那些從未敢碰觸的希望。
廖緻遠微微傾身,聲音壓得更低了一些:“政審不用擔心。”
阮雲琛擡起頭,看向他,目光裡滿是複雜的情緒——震驚、不解,還有隐約的不安。她半晌沒有說話。
廖緻遠靠回椅背,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語氣平靜卻透着某種笃定:“我上報了你的情況。沒有造假,也沒有隐瞞,所有的事情都按照程序走了一遍。”
他頓了一下,目光從窗外移回她的臉上,緩緩說道:“你以為,像你這樣的背景,能順利到今天,是因為我給你開了後門?”
阮雲琛沒有回答,但那一瞬間,她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了一些。
“不是。”廖緻遠的聲音稍稍低了一些,像是壓下了一陣緩慢而有力的風,“是因為你沒有問題。”
他的視線落在她身上,語氣不急不緩:“十四歲以下完全不承擔刑事責任;十四歲到十六歲,僅對特别嚴重的犯罪承擔責任,而被脅迫的情況下,更傾向于将未成年人視為受害者。更重要的是,你協助警方偵破了案件,這證明你不僅沒有問題,反而是一個勇敢、值得信賴的人。”
阮雲琛的身體微微一震,目光卻還是低垂着,沒有看他。
廖緻遠繼續道:“你的檔案上,沒有任何刑事記錄,也沒有任何能夠影響你政審的瑕疵。你是‘清白’的,這是法律認定的,而不是某種漏洞給了你機會。”
他頓了一下,聲音更加平穩了一些:“你以為,你能好端端地坐在這裡,是因為有人偏袒你,或者社會的某些環節出了問題?不,是因為你本來就清白。”
這句話像一顆釘子,狠狠紮進了阮雲琛的心裡。她的指尖緩緩收緊,指甲嵌入掌心的鈍痛與胸口的悶意漸漸混在一起。
廖緻遠的語氣輕了些:“你協助破案的記錄,不會成為阻礙,反而是一個讓人看到你人品的标尺。這一切,是你自己争取來的,不是别人的施舍。”
他停了一下,聲音低了些,像是在叙述某種不容辯駁的事實:“這社會有它的複雜,人有他們的偏見,但這些都不該成為你放棄的理由。因為不管過去發生了什麼,法律認定你是清白的,而你也從未背叛過這份清白。”
阮雲琛的心裡湧起一種莫名的荒謬感。
廖緻遠說得輕描淡寫,但每個字都像一記耳光,扇在那個以程序正義自诩的系統臉上。
阮雲琛低下頭,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聲音。她曾經無數次被推回那個泥潭,無數次被逼着相信自己就是泥潭裡的一部分——而現在,她的“清白”,居然是那個泥潭從未承認她的結果。
“你确實也沒做過什麼不是嗎?”廖緻遠忽地說道。
阮雲琛一愣,擡起了頭。那雙眼睛裡沒有偏見,也沒有冷漠,隻有一種複雜的深沉,像是對這個世界的失望,也像是某種難以言說的堅持。
“我知道你做過什麼。”廖緻遠開口時,聲音低沉,卻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
阮雲琛的瞳孔輕輕縮了一下,握緊的拳頭在身側繃得發緊。
“旁觀者,被牽連者,受害人。”廖緻遠的眼神掃過她的臉,像是在審視,又像是在替她陳述,“可你不是罪犯。”
“可我......”阮雲琛的聲音微微一顫,仿佛卡在喉嚨裡。
廖緻遠的目光變得更加鋒利,他一字一頓地說:“你親手收過債,可這五次中,兩次失敗,三次主動協助警方偵破案件,未造成嚴重後果,反而立下功勞。你有錯嗎?”
阮雲琛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嘴唇微微張開,卻沒有發出聲音。
“或者說......你有能力改變過什麼嗎?”廖緻遠的聲音壓得更低,“第一個被收債的母子,三十八塊錢,連早餐都買不起。第四次,家庭作坊,沒人敢開口。萬秀家的錄像機被拿走了,可你扣下的那盒磁帶,後來作為關鍵證據讓警方打掉了整條線。”
“可我打過......”她的聲音細如蚊蠅。
“工廠區的拳場是正當經營,資金流水清白無瑕。那個地方被查封是因為毒品交易,與它的擂台和拳賽無關。”廖緻遠盯着她,聲音更為冷靜,“而你隻是在擂台上做過短暫的‘表演’,掙的每一分錢,都是血汗錢。你有問題嗎?”
她愣住了,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張慶發......”廖緻遠頓了頓,緩緩将目光移向她,“那個男人,就算沒有他,阮啟明的死,也不過是突發腦溢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