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月又四天。
這個數字是阮秋清晨醒來時,淼淼在早餐桌上無意間提起的——她用勺子敲着碗邊,小聲嘟囔:“姐姐怎麼還不回來?”
阮秋沒有回答。他從炖鍋裡舀出最後一勺白粥,盛在自己碗裡時才發現粥已經見底。他用筷子攪了攪,拌上榨菜,邊吃邊翻開一本複習資料。
淼淼沒再吵,隻是捧着碗,目光偶爾偷偷瞥向牆上那塊表。那表還在走,滴滴答答地,把家裡安靜的氣氛拉得更長。
窗外的蟬聲密集,陽光透過窗簾在地闆上撒了幾片斑駁的影子。空氣裡飄着細微的灰塵,慢慢遊蕩,像是忘記了該去往哪裡。
阮雲琛離開家的那天,阮秋一直覺得,有些東西一起被帶走了。
她的背包很輕,手裡抓着的那張車票皺巴巴的,但卻在家門口留下了幾分隐形的重量,直到現在,他還沒學會如何輕松地去面對。
這些日子裡,阮秋的生活變得比以前忙碌了許多。
早晨是定好的鬧鐘把他喚醒,他從床邊撈起衣服穿上,悄無聲息地下床,生怕吵醒睡在另一間房的淼淼。
等廚房裡的水壺發出尖銳的鳴叫聲,淼淼才會揉着眼睛從房間探頭出來,嘴裡還含糊地喊:“哥,我還要睡五分鐘。”
送她去學校後,他的日程會被時間表塞得滿滿當當——兩小時的圖書館自習,半小時的練習卷解題,接着就是拳館的訓練或者兼職,直到日落的光線變得昏黃,他才拖着一身汗回到家。
門總是很安靜地開着,等他推開時,看到的永遠是一片空蕩的房間。
拳館裡的拳套依舊挂在架子上,他總會在收拾器材時下意識地看一眼,但那雙紅色的拳套,卻再也沒有了熟悉的重量。
阮秋并沒有多想,隻是将那份若有似無的失落藏在指尖的動作裡,整理好器材後便默默關燈離開。
跳級的申請通過了,校方發來了通知,下學期開學,他将直接進入高中的課堂。
這是他很久以來的目标,可當目标終于實現時,阮秋卻沒有感到想象中的輕松。
書桌上攤開的課本成了日複一日的陪伴,但某些時刻,他還是會無意間轉頭看向挂在牆上的倒計時表格。那是阮雲琛離家前最後一次動手貼的,紅圈劃得整齊,卻沒來得及全部填滿。
每到這個時候,他總會停下手裡的筆,看着那一排整齊的紅圈發呆。
心裡的某個地方,總會湧起一些無處可放的情緒,像是想念,又像是别的什麼。
阮秋沒有把自己的情緒告訴任何人,包括淼淼。
他習慣将一切都藏在日常的縫隙裡,比如準備晚飯時順手擦過竈台的動作,比如聽淼淼在餐桌上抱怨作業太多時點頭的表情,比如每次離開拳館前多留幾分鐘,看一眼換衣櫃裡的那雙拳擊鞋。
淼淼總是會在晚上早早地睡着。
她的房間貼滿了五顔六色的畫,整面牆都快裝不下了。那些畫從天花闆一直鋪到踢腳線,有的紙角翹起了,仿佛要飛起來似的。
阮秋站在門口,看着淼淼蜷在被子裡的一小團,擡手輕輕将門關上。
日子過得太平靜,就會變得有些枯燥,甚至會讓人連醒來之後都有一種莫名的心不在焉感。
阮秋每天都會檢查報箱,拿着那一大疊報紙傳單,一張一張翻,生怕漏了什麼,比如水電繳費單,比如......阮雲琛的信。
可那封信還是被淼淼給先發現了。
淼淼難得起了個大早,一醒來就沖去了信箱,跟和阮秋賽跑似的抱着一打報紙奔了回來,接着有樣學樣地一張張翻,
忽地,有張薄薄的信封掉了出來。
阮淼淼誇張地“呀”了聲,舉着信跳了起來:“是姐姐寄來的!”
阮秋接過來,看到信封上簡潔的字迹,眼角的線條緩緩舒展開了些。他把信遞回去:“那你先讀。”
淼淼趴在沙發上,小心翼翼地撕開信封,拿出信紙時,裡面還夾着一張風景明信片。她看了一眼,轉手遞給阮秋:“給你的。”
阮秋低頭看了看,那是一張田家莊市的風景圖,上面畫着一片竹林。
他的目光在明信片的背面停了停,看到阮雲琛的字:“訓練緊,沒時間寫太多,别總讓淼淼撒嬌。照顧好自己。”
信紙上内容不多,甚至可以說簡短。阮雲琛的筆迹很穩,和她說話的語氣一樣,字裡行間沒有半點多餘的溫情。
她提到警校生活很忙碌,偶爾會提到同學們的趣事,還有食堂的飯菜怎麼樣。
淼淼念到最後,忽然停住了:“咦,姐姐怎麼沒寫她想不想家?”
阮秋把明信片放在桌上,抽出信紙翻看了一眼,沒有接話。
想不想家?
這種問題,阮雲琛不會說。
阮秋也不會問。
可他——
他和淼淼,都想她了。
隔壁單元的謝胖子說他也是。
阮秋忍不住翻了他一個大白眼。
“你跟我姐又沒什麼太多交情,你想她做什麼?”
胖子言之鑿鑿:“我們好歹也是互相都送你妹妹上過學的交情,再不濟咱倆家也是鄰居,怎麼就不能意思意思想一下了?”
吃人手軟拿人嘴短,别說是拿人的了,單是胖子每個周末都順路送淼淼上補習班這件事,就能讓阮秋一瞬間啞口無言。
胖子蹲在巷子口嘿嘿一笑,吹了吹三輪車上擺的一票假花,又整了整頭頂撐着的那把掉了漆的遮陽傘。他嘴裡叼着根牙簽,手裡還轉着個記賬本,打算開始盤算今天的收成。
“食品生意不好做,”胖子自顧自地嘀咕了一句,像是看穿了阮秋的疑惑,“八寶粥這東西,味道再好,也經不住人說你‘偷工減料’。隔壁的小孩吃了兩口拉肚子,他媽一口咬定是我的問題,天天跑市場監督局投訴。”
他說着擺了擺手,露出一臉“懶得計較”的表情:“換了賣假花,這總沒什麼油煙吧?還能清閑點,省得老跟人掰扯。”
他說話時,手指無意識地轉着一朵塑料玫瑰,亮紅的花瓣在陽光下反着光,看着不怎麼自然。
胖子擡頭瞥了阮秋一眼,打趣道:“送花給姑娘嗎?今天買一送一,算你便宜點。”
阮秋沒理會他的調侃,隻是看着那些塑料花發了會兒呆,随後搖了搖頭。
胖子覺得沒趣,上下打量了一番阮秋,嫌棄道:“你都沒個喜歡的姑娘嗎?”
阮秋被他看得不耐煩,又起了一股無名火,直往腦門頂上蹿:“跟你有什麼關系。”
“那送給喜歡你的也行啊。”謝胖子一點兒也不氣餒,“你這麼牛,又聰明,又拿獎學金,還跳級,長得又高,還帥,跟你差不多年紀的小丫頭,那不得情書遞瘋了啊。”
阮秋想起自己書包裡隔三差五就出現的粉色信件,和學校裡時而不時地就飄過來的目光,更加煩躁:“你能少說兩句嗎?”
胖子也沒被他惹惱,隻瞪着眼珠子往他口袋裡瞧,仿佛能瞧出朵花兒來:“那你沒有想追的姑娘,天天帶着根頭皮筋幹什麼?給誰的?”
阮秋一愣,瞧見那根粉黃的頭繩露了半截在外面,不知怎麼的,臉上就是一陣燒,燒得那股無名怒火更旺了:“你管我。”
他說完,扭頭就走了,惹得胖子坐在那破三輪上直發懵:“吃槍子兒了?”
天色漸漸暗了。
在書桌前坐得久了,腰背就都會酸痛。
窗外夜色濃重,路燈的光斑透過窗簾灑在地闆上,顯得安靜而冷清。面前的書本攤得滿滿當當,課本上畫了幾道筆記,但阮秋盯着上面的字,眼神卻有些發散。
他最近試過在街邊找兼職,但多是些搬貨、發傳單的體力活,要麼時間和學業沖突,要麼報酬低得離譜。
一天賺不到幾塊錢,還得咬着牙堅持。
有一回,他在便利店做夜班,回家時已經是淩晨兩點。
街道上沒什麼人,他提着兩瓶過期了但還沒變質的酸奶,一邊喝,一邊走,一邊走,一邊心裡難受得緊。
那些單薄的收入,在日複一日的消耗下卻顯得微不足道。
阮秋知道自己得堅強。
肩膀上的重量并不是讓人窒息的感覺。它更像是某種靜默的審判,冷冷地懸在心頭,讓人無處可逃......原來這就是一直以來阮雲琛所扛下的東西嗎?
夜班後的清晨,他坐在書桌前,手邊堆着試卷和備考資料。窗外的陽光很淡,灰蒙蒙的天色像塗抹不勻的水彩畫,連空氣都透着一股潮濕的倦意。
他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手指在紙上輕輕敲了兩下,心裡卻翻騰得厲害。
有時候他會在黑暗中坐起來,盯着窗外看上許久。
他一點都不覺得累。
他隻是忽然......
忽然意識到了阮雲琛到底有多麼堅強。
她不是不累。
她是不能覺得累。
她靠着自己瘦弱的肩膀撐起了一片廣闊的天,天空之外是刺人的刀子,是遍布的荊棘,可天空之下的淼淼和他,卻隻能瞧得見那美麗的藍天白雲。
阮秋甚至覺得,自己現在這樣的生活根本不算什麼——他隻不過是承擔了阮雲琛曾經的一小部分罷了。
這麼想着,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在桌上那封信上。
那是阮雲琛寄來的,字迹一如既往地幹淨利落,寥寥數語,卻讓他讀了一遍又一遍。
說是警校課程很忙,說是體能訓練很多,而那其中,還有一個問題——
“家裡都好吧?”
好。
當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