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隻是不想你覺得,自己永遠隻有一個人。”他的聲音低下去,沒有前言,也沒有後語,話到這裡便戛然而止。
阮雲琛的目光停在桌面,紙頁上的線條微微晃動,似乎和他的呼吸同頻。時間像被無限延長,每一秒都顯得緩慢而沉重。
她輕輕吐了一口氣,眼神有些松動:“你啊……”
“謝謝。”
阮秋沒讓阮雲琛說完,隻低聲重複了一遍,語氣裡帶着一點連自己都未察覺的倔強。
阮雲琛遲疑了一秒,終究是沒有推開他。
窗外的蟬鳴忽然停了,夜晚的安靜像潮水一樣湧了進來。
阮秋的手指動了動,緩緩松了開。
那點觸感從手肘處散去,殘留着微不可察的溫熱。他退開半步,沒有說話,垂在身側的手攥了一下,像是想要抓住什麼,最後卻隻是收回了全部動作。
他的目光依舊留戀在阮雲琛身上,卻沒有再多說什麼,隻輕輕開門,走了出去。
房間裡重歸寂靜。
阮雲琛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裡。
阮雲琛沒有讓自己多想,隻是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手指緩緩地轉着筆,卻是轉一次掉一次。
直到這會兒,她才突然發現,自己的手心竟已微微出了汗。
那個曾經需要她護着的少年,如今已經有了自己的選擇,而她,也開始隐隐感到一種失控的無力。
阮雲琛靠在椅背上,目光停在窗外。遠處的燈光在夜色裡一閃一滅,像漂浮在濃霧中的微弱信号,捉摸不定,卻又執拗地亮着。
阮雲琛不知道是否真的有風能吹開前路的霧霾,還是那些霧氣隻是遮住了無盡的深淵。
她自己還在迷茫當中,像是在走一條永無止境的狹窄小路,随時都可能滑落進黑暗裡。可是她卻成了另一個人的導向燈,像燈塔一樣為他指路,即便自己也不知道那條路究竟通向何處。
這種感覺,陌生又複雜。
阮雲琛閉了閉眼,眉心輕輕蹙起。
她逼着自己走得更遠、更穩,不敢回頭,也不能停下。她甚至不知道,這種推動力究竟來自哪裡,是對家庭的責任?是對未來的期盼?還是......從未說出口的害怕?
但阮秋的話像是落下的一枚小石子,攪動了她心裡的湖面。
他選擇了一條明明可以走得更輕松,卻偏要更靠近她、更靠近家人的路。而她在他的目光裡,看到的卻不是迷茫,而是一種笃定。
或許她并沒有想象中那樣無路可走。
阮雲琛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敲了敲,像是在讓自己回神。桌上的文件還沒批完,書頁的邊緣輕微卷起,被風翻動了一頁又一頁。
燈光柔和而靜谧,把她的影子映在牆上,像是被風吹動的旗幟,飄搖卻不曾倒下。
阮秋卻不知道自己的心髒為什麼忽地就開始怦咚直跳。
他不自覺地深吸了一口氣,卻發現胸口越發悶得慌,像是心髒在某一刻被用力敲了一記,随後跳得就開始有些失控。
他靠在走廊的牆上,門剛關上,指尖還有微微的觸感殘留,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點了一下。暖意順着血液擴散,卻不合時宜地讓他覺得有點窒悶。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微微出汗,指節有些泛白——剛才的動作顯然不是他計劃好的,但一切又仿佛順理成章。
鼻腔裡還彌漫着阮雲琛身上的味道,像是洗衣粉的清香,又混着些許微熱的空氣。他閉上眼,腦海裡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剛才的情景——她的肩膀微微僵硬了一下,卻沒有推開他,溫熱的觸感透過薄薄的布料,像一把悄然鑽進他胸口的鑰匙。
心髒的跳動一聲接着一聲,砸在耳邊,像在嘲笑他的失控。他猛地直起身,目光落在阮雲琛的房門上,又迅速移開,像是被什麼灼了一下。
窗外的風穿過樓道,帶着點濕潤的涼意。他的手指搭在門框上,無意識地滑過粗糙的邊緣,像是在尋找一個可以抓住的支點。
“都是胖子的錯。”他低聲咕哝了一句,語氣裡帶着掩飾般的嫌棄。腦子裡不知怎麼又冒出胖子那張沒正形的笑臉,耳邊仿佛還響着他的調侃:“你小子老偷看你姐做什麼?想她就直說啊。”
阮秋的眉頭擰緊了些,臉上莫名有點發燙。他甩了甩手,像是要甩掉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卻隻覺得手心的觸感越發清晰。房間門闆的紋路在指腹下帶着細細的刺癢感,把他拉回到眼前。
他忽然覺得有點煩躁,仿佛整個人都被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包圍了。他吸了口氣,猛地一拳砸上了面前的沙袋。
“喲喲喲!吓死我了你小子!”謝胖子從沙袋後面探出了頭,滿臉寫着誇張的抱怨。
胖子其實是來拳館門口賣螺蛳粉的,一邊擺攤一邊朝裡面張望。看到阮秋正練拳,他索性放下手裡的活兒,晃悠進了館子。
“打得夠狠啊,搞得好像要上什麼擂台似的。”胖子走近,笑嘻嘻地調侃。
阮秋一邊調整呼吸一邊回頭瞥他一眼:“少來,你怎麼有空跑到這裡?”
胖子抖了抖肩膀,手上還沾着一點辣椒油:“這不是生意太淡了嗎?想着反正你也在附近,就過來看看你有沒有時間請我吃頓飯。”
阮秋冷笑:“想得美。”
胖子假裝唉聲歎氣,忽然話鋒一轉:“你小子,不會是跟人告白被拒了吧?瞧你這力道,像是被傷了心。”
阮秋一愣,擡腳朝沙袋上狠狠踹了一下:“滾蛋。”
胖子笑得直不起腰,還想繼續打趣,拳館老闆卻從裡間走出來,雙手叉腰,語氣不善:“要吵出去吵,别在這裡攪和我的生意。”
胖子立刻舉起雙手,一臉無辜:“老闆,這話可就不對了,我哪敢攪和您的地盤?”
老闆沒理他,直接伸手抓住他和阮秋的衣領,粗暴地把兩人推出了門:“出去!要吃螺蛳粉出去吃!”
“我又沒把螺蛳粉帶進來!”胖子被拉出去的時候還在嚷嚷,“你這是歧視!不讓我推銷就算了,居然還把我趕走!”
光頭老闆神氣地挑眉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停在門口的電三輪,沒說話,但那臉上的表情一目了然:對,老子就是歧視,除非你也給我來一碗。
兩人站在門口,胖子拉了拉自己的衣服,一臉憤憤不平,卻還是笑得不正經。
淼淼升上了初二,課程漸漸忙碌起來,她開始不再像小時候那樣黏人了。
阮雲琛去田家莊之前還是不放心,反複在淼淼房間門口踱步,但也說不出什麼别的話來。
阮秋叫她别擔心。
“我又不是不在。”他說。
阮雲琛停下腳步,轉頭看他一眼。目光從他的肩膀掃到腳,再一路向上。她的動作緩慢,卻又帶着一種不動聲色的審視,像是在評估什麼。
阮秋忽然意識到,她居然得稍稍擡起眼睛才能看他。
他心裡有點發慌,又有些莫名的得意,更多的卻是說不出的别扭感——好像多了點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的情緒,讓他連指尖都繃得緊了些。
“怎麼?”他揚了揚下巴,試圖掩飾:“怕我搞不定?”
阮雲琛的視線停留在了他的臉上,隔了會兒,才聲音平淡地說:“我怕你再瞞着我點什麼。”
她的語氣輕描淡寫,卻讓阮秋喉嚨一緊。話頭哽在嗓子眼,他沒能接上,隻能裝作若無其事地擡手揉了揉鼻子。
——以前怎麼沒覺得阮雲琛這麼記仇。
淼淼表面上沒多說什麼,偶爾對着寫作業的桌面發呆,隻有阮秋察覺到,她似乎變得更愛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廖緻遠回家的次數依舊少,但每次回來總會不冷不熱地問上一兩句:“雲琛最近有沒有消息?你高考複習的怎麼樣了?淼淼在學習嗎?吃飯了嗎?”
“别吵,我在看書呢。”淼淼隔着門說了一句。
廖緻遠的聲音忽地就弱了下去。
一個年近五十的老警察,竟然被個十多歲小姑娘給吼住了,阮秋看着他的樣子,覺得好笑又複雜。
他想起之前在阮雲琛寒假回家都快要走的那天,廖緻遠風塵仆仆地大半夜推開了家門。
外面雨聲沒停,警車的鳴笛聲從巷口遠遠地傳過來,伴着汽車急刹的聲音,像是要在這條小巷裡炸開似的。
廖緻遠一腳踩進門,鞋底帶着水迹,警服連扣子都沒解開,身上還殘留着外面的濕氣。
他滿臉寫着疲憊,一邊摘警帽一邊喘了兩口氣,目光匆匆掃了一圈,看見阮雲琛靠在椅背上,正翻着一本薄薄的書。
沒等阮雲琛擡頭,他徑直從口袋裡掏出一部還冒着塑料味的小靈通,連包裝都沒拆幹淨,硬是塞到她手裡,像是在完成某種任務一樣匆匆忙忙地交代:“拿着。”
阮雲琛愣了一下,低頭看了眼小靈通,再擡頭時,他已經轉身往門口走了。
門被打開又關上的那一刻,外面的警車聲清晰了一瞬。阮秋站在窗邊,看着警車絕塵而去,心裡頭莫名有些複雜。
阮雲琛捏着那部小靈通,低頭看了看,似乎到現在都沒反應過來。
阮秋沉默了一會兒,低低笑了一聲:“這下你可以不用去排隊打電話了。”
阮雲琛“呃”了聲,愣愣地看向門口。
想到這兒,阮秋才恍然發現,阮雲琛似乎很久沒來消息了。
他掏出小靈通,拇指停在鍵盤上按了好一會兒,打了字又删,删完了又重新打。
他想問她大二的課程難不難,又想問她暑假什麼時候回來,要不要去車站接她。最後,按下一個字母又删除,心裡窩着一股說不清的悶氣。
他盯着屏幕上跳動的光标,鬼使神差地打了一句:“姐,我想你了”。
可就在指尖快要觸到發送鍵時候,他猛地一頓,快速删除了那短短五個字。
阮秋皺了皺眉,手心莫名地攥出一層薄汗。
明明以前還能很自然地對她說“我想你了”,哪怕是她離開幾天,都會理直氣壯地跑到電話亭去撥學校的号碼,大大方方地這麼留言。
可現在,這句話在他腦子裡繞了一圈又一圈,卻像卡在喉嚨裡似的,怎麼都開不了口。
阮秋沒法解釋這種感覺,也不敢細想。
可能是因為他比小時候高了一截,不需要再仰着頭對她撒嬌了。也可能是因為她在電話裡提到“室友”兩個字的時候,他總覺得有點紮耳朵。
他煩躁地撓了撓頭,最終憋出一句最安全的問候:姐,你最近怎麼樣?
他按下發送鍵,盯着屏幕上“消息已送達”的提示發了半天呆,連手機鍵盤上細細的磨砂感都清晰得像烙印在了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