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程一冉發現了她,認出了她,并決定開口,她該怎麼辦?
阮雲琛無法阻止,也無法反駁。
她不是無辜的,她從來都不是。
可程一冉沒有。
她甚至沒有分多一點目光給阮雲琛。
但阮雲琛清楚,她一定認出自己了。
早上跑操的時候她就在迎面跑過來的列隊裡。
程一冉穿着訓練服,袖口挽起,裸露出手腕上的一圈深色擦痕——像是某種反複訓練留下的印記。步伐沉穩,每一次邁步都精準到位,像被精密調校過的儀器。
她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阮雲琛的臉上。
那是一雙幹淨得幾乎過分的眼睛,清澈卻透着冷意,像是刀鋒刮過空氣,毫不掩飾。
阮雲琛本能地别過頭,腳下的步子沒亂,心跳卻猛地失了半拍。她甚至無法确認對方是否真的認出了她——但那一瞬間的目光,卻讓她渾身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繃緊。
可她的目光沒有停留,隻是在擦肩而過時,輕聲道了一句:“體力不錯。”
語調平淡,沒有嘲諷,也沒有誇獎,但那一刻卻讓阮雲琛背上的汗涼了半分。
那之後,阮雲琛覺得自己的腳步聲變得異常清晰。
每一次落地,鞋底摩擦跑道的聲音都像一把無形的錘子,敲在她的神經上。她沒有回頭,但肩胛骨的肌肉依舊繃得緊緊的,仿佛随時會被人從後面按住。
夜裡很靜。
窗外偶爾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像是細微的耳語,從黑暗中滲透進來。她的呼吸很輕,卻覺得胸口像壓了一塊石頭,每吸一口氣都困難得令人難受。
程一冉的目光,像一片無聲的刀鋒,在她腦海裡反複劃過。阮雲琛閉上眼,試圖讓自己冷靜,可每一次合上眼簾,那雙幹淨又冷漠的眼睛就像印在腦後,揮之不去。
甚至連到了月底信号屏蔽儀關閉時,阮雲琛都沒辦法靜下心來。
小靈通的屏幕亮了起來,散發出一點微弱的白光。上面有一條短信,發送時間是幾天前。
——姐,你最近怎麼樣?
發送人:阮秋。
阮雲琛低頭看着那短短的幾個字,指尖在按鍵上停留了片刻,又緩緩收了回去。屏幕的光暈灑在她的手上,映得掌心的線條深深淺淺,像某種無法被掩蓋的痕迹。
她不是不知道怎麼回,而是不知道能不能回。
她沒辦法撒謊,沒辦法打出“我很好”這三個字。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算不算好。
程一冉的目光和那輕飄飄的一句“體力不錯”,像一根随時會被點燃的引線。她的存在讓阮雲琛無法放松警惕,每一個字、每一個眼神都像是一場無聲的試探。
她能感受到這根引線的存在,也知道它可能引爆的結果——不隻是她自己,還有廖緻遠、阮秋,甚至是淼淼。
程一冉一句話都不需要,隻要一個眼神、一個指向,就能讓她所有的僞裝崩塌。
盡管廖緻遠一再告訴她,她過去的一切并不構成犯罪——她的行為并未觸及法律的底線,她遞交的證據甚至是警方收網和安堂的重要突破口。但這些解釋在她心裡掀不起一點波瀾。
法律認不認是一回事,心裡過不過得去是另一回事。
她給程一冉帶去過恐懼,這是事實。
程一冉家裡的那張欠條,是她親手遞上的;小型錄像機,是她親手帶走的。甚至連那句冷淡的“下個月,要麼房本,要麼錢”都還清晰地響在耳邊。
阮雲琛知道自己沒有親手點燃那個煤氣罐,也知道程一冉的家不隻是因為她而被壓垮。
可那壓垮了程一冉家裡的稻草跟她有關系——無論輕重,它壓得程一冉家再也沒有翻過身的機會。
這一點,無可辯駁。
程一冉的母親躺在病床上幾個月,面攤再也沒開起來。
那些生活的瑣碎畫面,像破碎的老電影片段一樣,在她腦海裡反複重現。明明是陌生人,卻因為她的介入變成了一場難以擺脫的糾纏。
愧疚和悔意像是某種頑固的陰影,死死地攥住了阮雲琛的心髒。
它并不直接,也不尖銳,卻沉甸甸地壓着她的胸口,逼着她無數次去回想那些原本不該再回想的事情。
阮雲琛甚至不敢去設想,假如程一冉真的開口,或者有人稍微一挖掘,所有這些隐秘的過往都可能被拖進陽光下。
輿論不會讨論細節,它隻會把故事壓縮成幾個簡單的标簽——和安堂、收債人、害人者。一個刺目的詞彙就能壓垮所有人。
阮雲琛閉上眼,指尖無意識地在床沿輕輕摩挲,粗糙的觸感讓她的思緒稍稍回歸到現實。可那份壓迫感卻并未散去,它像空氣一樣,無形卻無處不在。
屏幕的光漸漸暗了下去,阮雲琛卻沒有關掉手機。
她把小靈通握在手心,屏幕冰冷的觸感透過掌心,刺得骨頭都隐隐發疼。
風從窗縫裡擠進來,帶着涼意拂過她的臉。
阮雲琛緩緩閉上眼,腦海裡卻翻湧着一片雜亂的聲音——教官的哨聲,跑道上隊友的喘息聲,程一冉那句冷淡到近乎挑釁的“體力不錯”。
那些聲音混雜在一起,像潮水一樣拍打着她的神經。
她撐着膝蓋坐起來,呼吸淺而急促。宿舍裡其他人早已入睡,呼吸聲此起彼伏,帶着均勻的節奏。
她卻始終無法平靜下來,像是一根被無限拉緊的弦,随時會崩斷。
可阮雲琛等了又等,卻也沒等來任何的舉報。
她清楚,這種沉默不是善意,而是一種冷淡的排斥。
她從程一冉身上的每一個細節都能感受到——每次課堂上的疏離目光,每次訓練中若有若無的挑剔,甚至她刻意避開卻又無法忽視的目光。
但程一冉不動聲色。
她的每一個動作都精準無比,像是一場有條不紊的等待,等待一個恰當的時機。
而阮雲琛,不敢賭。
她清楚,這沉默随時都可能被打破。
她所維系的一切,随時可能因為一份匿名舉報信而崩塌。
阮雲琛可以接受被警校開除,甚至被公開批判,但她無法忍受廖緻遠因此受牽連——一個曾無私幫她的人,不該因為她而失去一切。
空氣中彌漫着緊張感。
程一冉的存在,就像一道無形的鎖鍊,時刻纏繞在她的腳踝上。
阮雲琛的步伐依舊平穩,可她清楚,這種平穩是不可持續的。
沉默從來不是安全的保證,而是一把鋒利的刀,始終懸在她的頭頂。
“糟糕!着火了!”一聲凄厲的尖叫刺破了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