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裡彌漫着某種壓抑的靜默。
阮雲琛的目光緩緩地移了開來。
她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掌,指尖蜷了蜷,像是要抓住什麼卻又抓不住。她的肩膀顫了一下,過了許久,終于輕輕歎了口氣,直起身體,将自己從阮秋的手臂下抽出來。
阮秋的目光始終跟着她的動作,卻沒有再說話,隻是緩緩地站起了身。
“我們去找她吧。”他的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不容拒絕的平靜,“她應該還沒走遠。”
阮雲琛盯着那未滅的台燈,許久許久,才終于點了點頭。
她的肩膀緩緩垮下來,像是失去了最後的力氣。她走到門口時停了一下,低聲說:“她要是再跑,我……”
她沒有再說下去,像是突然被掐住了喉嚨,剩下的字句卡在喉頭,隻化成了一聲無聲的歎息。
叛逆期誰都會有。
還是那句話——叛逆期誰都會有。
隻是阮雲琛沒有對淼淼那所謂的“叛逆期”做好全部的準備。
她甚至早就做好了淼淼說“你壓根不是我的親人”這種話的準備,也想過淼淼會指責她“殺人兇手”,說她阮雲琛才是讓她失去爸爸媽媽的罪魁禍首。
這些都沒什麼......對,這些都沒什麼。
過去的二十年裡,阮雲琛一直不斷地告訴自己,這些都是無可辯駁的事實,是她真正犯下的罪。
媽媽生病的時候,她沒有送她去醫院,沒有錢和能力送她去醫院;爸爸酗酒打人的時候,她沒有辦法讓他戒酒,沒有辦法從他手裡保護媽媽。
是她能力不足,是她太過懦弱,是她沒辦法讓淼淼擁有父母——淼淼甚至在七八歲時,還不知道什麼是“爸爸”,什麼是“媽媽”。
甚至阮雲琛直到後來才意識到,是她......自顧自地跳進了宋祈的圈子。
沒錯,正如廖緻遠所說,即使是沒有宋祈,阮啟明也不是她殺的——更不是張慶發殺的。
那不是狡辯,那就是事實。
阮啟明欠下的,她隻要逃得夠遠——她隻要有能力逃得過和安堂的追蹤,她就可以帶着淼淼重新開啟新生活。
可那時候的她沒有能力,後來意識到了一切的她又已經深陷泥沼。
阮雲琛接受淼淼的一切指責,可她......
可她偏偏不能容忍淼淼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
抽煙這種事情......抽煙這種事情,縱使是一個健全的成年人都會患上肺癌,更别提一個天生患了遺傳肺病的孩子。
她才......十四歲不到啊。
上次回來的時候,阮秋其實告訴了她淼淼之前為什麼逃走,為什麼逃去了原來的家。
是她的同學問起父母的事。
阮雲琛也想過,那該是怎樣的一種場景——在教室裡,陽光透過窗戶灑在桌面上,孩子們天真而好奇的語氣,不經意間提起父母,彼此交換着那些溫暖又瑣碎的小故事。然後輪到淼淼,那個帶着點天真的孩子,或許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你的爸爸媽媽呢?”
阮雲琛能想象到那些目光聚焦在淼淼身上的樣子,仿佛一種無聲的審判。
她知道她和阮秋争吵的那天晚上,她看到淼淼的眼眶紅紅的,卻一句話也不肯說。她也沒追問,隻是簡單地讓淼淼吃了飯,然後當做什麼都沒發生。
她以為沉默是最好的解決方式,以為隻要不提,那些傷口就能自己結痂,不會再疼。
她錯了。
這一切發展到今天,淼淼偷偷藏着煙,把自己撕扯成一個孤立無援的小孩,終究是她的疏忽。
她沒有教會她如何面對那些目光,沒有教會她怎麼對抗那些讓她羞恥又痛苦的問題。
阮雲琛突然發現,她做得最多的,竟然隻是給淼淼搭建了一座牢固的“圍牆”,卻忘了告訴她牆外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那些被困在牆裡的委屈、憤怒和迷茫,一點一點地積累,然後找到了這樣一種方式炸開。
——是她的錯。
阮雲琛盯着一明一滅的路燈,光線将夜空下的樹影割成一塊塊淩亂的影子。街邊傳來混混的浪笑,煙味一波又一波地擴散開來。
阮雲琛忽然覺得自己的力氣像是被什麼抽走了一樣,無數複雜的情緒在胸口盤旋,最終卻隻能化成一種無可奈何的鈍痛。
她應該早就知道的。
她是淼淼的姐姐,是淼淼的監護人。淼淼的失控,是她的失責。
可為什麼......為什麼連以前的家都找不到淼淼的身影?
屋子裡布滿了灰塵,隻有幾個淺淺的腳印,還有房間各處隐約的痕迹,那是不小心碰倒蹭到時留下的,可那痕迹上卻也布了層薄薄的灰。
“她來過。”阮雲琛說,“但不是今天。”
阮秋愣了愣,神色變得有些凝重:“我們分頭找。”
街燈将影子拉得很長,阮雲琛快步穿過東邊的幾條巷子,低頭給路過的店家看照片,連聲音都帶着急促:“有沒有見過這個小姑娘?”
店主搖頭,她就轉身走開,連句謝謝都忘了說。鞋底踩在磚地上,傳來單調的回響,像是隔着厚重的水汽敲進耳膜,節奏急促得令人心煩。
空氣裡有風,帶着夜晚特有的涼意,卻不能撫平心底的焦躁。每轉過一個巷口,她的腳步都不自覺地加快,耳朵也敏感得像拉滿了弦,捕捉着任何可能的聲音。
阮雲琛的步子越來越快。
每一扇陌生的門,每一個陰影下模糊的輪廓,都像是某種潛在的答案,又像是不斷嘲笑她的空白。
巷子深處傳來貓的叫聲,阮雲琛停下腳步,手指無意識地抓緊了外套的領口。
她知道淼淼不可能藏在這種地方,可潛意識裡卻帶着某種無法控制的希望——希望她能從拐角轉出來,像小時候那樣撲過來,帶着一點撒嬌的意味喊她“姐”。
可是沒有。
什麼都沒有。
風穿過巷口,卷起一片細細的沙土,撞在阮雲琛的鞋面上。她擡腳跨過一塊石頭,眼前的世界像是突然塌陷成了一片黑洞。心跳開始紊亂,像一根拉緊的弦,随時可能崩斷。
她掏出手機,屏幕的光在夜色中晃了一下,照亮了她略微顫抖的手指。撥出去的電話沒有人接,她強迫自己深吸一口氣,又撥了一次。依舊是忙音。
空氣裡沒有聲音,隻有她急促的呼吸和風擦過耳邊的低嘯。
她開始想象那些可能的場景——淼淼站在街邊,被一輛車急刹車燈的光線映紅了臉;淼淼被一群混混堵在角落,害怕地蜷縮着身體;甚至,淼淼倒在某個無人注意的地方,冰冷的路燈光照在她身上。
阮雲琛閉上眼,手指猛地捏緊了手機,屏幕發出一聲脆響。
她的胃開始不适地翻滾,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壓力壓住了。嗓子眼裡一陣發緊,連呼吸都顯得不順暢。她用力咬了咬牙,腳步卻下意識地停了一瞬,像是害怕踏出下一步會迎來真正的噩耗。
不可能的,她告訴自己。
她一定還在某個地方。
可是理智被擠壓到極緻,另一種更深層的恐懼卻瘋狂湧了上來。她過去的記憶、那些泥濘和絕望的片段,一個接一個,仿佛重新活了過來,把她整個人包圍住。
那是她最害怕的東西。
她已經無數次錯過那些她以為還能抓住的東西——從前是她的家,現在是淼淼。
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屏幕的光像針一樣紮進她的眼睛。阮雲琛怔了一瞬,猛地低頭看了一眼,手指有些發抖地滑開接聽鍵。
“找到淼淼了!快來……!”那頭的聲音急促而短促,背景裡夾雜着嘈雜的聲音,還有隐約的喊叫。阮秋的聲音裡帶着隐忍的壓低,卻依然透出一股慌亂。
然後是一聲悶響,電話斷了。
阮雲琛的心驟然一沉,腳步幾乎是本能地往回走。
巷子盡頭的陰影模糊得像一張髒兮兮的畫布,掩蓋了那片小小的空地,那裡傳來的聲音零散又壓抑,像有人故意在低聲咒罵,又像是風把遠處的呓語帶到了這裡。
阮雲琛趕到的時候,先看見了阮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