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呢。”淼淼的聲音稍微低了些,“他剛下班,坐在陽台上抽煙呢。”
“又抽煙?”阮雲琛眉頭一皺,想再說點什麼,卻又覺得好像說多了也沒什麼用。
“他說壓力大。”阮秋插了一句,頓了頓,語氣裡多了一分無奈,“姐,你不用太擔心。他有分寸的。”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輕微的風聲,像是陽台窗簾被吹起的聲音。阮雲琛握着電話,沉默了片刻,低聲說:“你看着點。”
“你忙你的吧,我們都挺好的。”阮秋頓了頓,語氣裡帶着點淡淡的笑意,忽然壓低了聲音,像是怕被誰聽見似的,輕輕地說了一句,“姐,我想你了。”
阮雲琛怔了一下,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腹輕輕摩挲着電話邊緣。半晌,她才開了口:“少貧嘴,好好看着淼淼,别讓她整天往遊戲廳跑。”
“知道了。”阮秋笑了一聲,像是在電話另一頭點了點頭,“你别太累。”
電話挂斷後,通話室重新歸于安靜。等着打電話的長隊排在外面,阮雲琛剛一開門,後面的人就迫不及待地沖了進去。
窗外的天色已經漸漸暗下來,阮雲琛看着電子鐘屏幕上自動跳轉的時間,忽然覺得,這種忙碌又牽挂的日子,似乎還可以再繼續久一點。
但生活向來不會讓人如願。
模拟訓練還未正式開始,就有幾起突發事件從實習單位傳來。原本應該隻是走流程的模拟,卻因為意外的變數而籠罩上了一層陰影。
廢棄工廠在田家莊的西郊,周圍是大片未開發的荒地,工廠的鐵架棚鏽迹斑斑,牆皮脫落得像老舊的年畫,顯得破敗而無生氣。
阮雲琛站在入口處,指揮着小組成員進入預定位置。
任務很簡單:模拟一場緊急搜查,目标是排查廠區内可能隐藏的可疑人員和物資。
這是學校設計的訓練項目,考察的是學員們的臨場應變能力和團隊協作。
隻是這次任務并沒有想象中順利。
阮雲琛帶着小組深入廠區排查,在倉庫清點目标物資時,一塊生鏽的鐵闆意外從鐵架上滑落。
危險來的瞬間太快,隊員站在鐵闆正下方,全然沒有察覺。阮雲琛眼疾手快地推開了身旁的隊員,腰側卻擦過了鐵闆的邊緣。尖銳的鐵片劃破制服,帶出一陣刺痛。她咬緊牙關,沒有發出聲音。
耳機裡傳來指導員的呼叫,阮雲琛接通了訊号,讓聲音冷靜下來:“鐵闆掉落,腰側輕傷,傷口不大,任務可以繼續。”
她蹲下.身,從急救包裡拿出止血貼,熟練地貼在腰側。紗布沾上傷口時,痛意像電流一樣竄上背脊,但她隻是擡起頭,冷靜地朝隊員擺了擺手:“别愣着,繼續排查。”
任務結束後,指導員點名表揚了阮雲琛的表現,稱她的指揮“高效而果斷”。
隊員們圍成小圈子讨論任務時,她一個人站在一旁,背對着人群,低頭整理記錄表。手指觸碰到腰側的紗布時,痛意讓她輕輕吸了一口氣。
制服下的紗布早已被血漬浸透,暗紅色暈開了一片,邊緣還帶着些許模糊的污迹,顯得觸目驚心。
阮雲琛推開醫務室的門,随手将門輕輕掩上,坐到治療床邊。
值班的老師是一位年紀稍長的女性,眉眼間透着一種溫和卻不容置疑的笃定。她戴着一副細框眼鏡,動作有條不紊,轉身時拿起棉簽和碘伏,語氣平淡:“傷哪兒了?”
“腰側。”阮雲琛簡短地答了一句,擡手将制服撩到腰際,露出受傷的皮膚。
老師的目光落在她的側腰上,手中棉簽稍微停頓了一下。傷口被鐵片刮出了一道細長的口子,周圍的皮膚已經泛紅腫脹,隐約還能看出些陳舊的淤青和淡淡的疤痕。
她沒有多言,隻是微微皺了皺眉,用消毒棉輕輕擦過傷口時,動作比想象中更輕柔了一些。
“感染了。”她低聲說,雖然語氣平靜,但那一聲歎息像是無意間洩露的情緒。
她放下棉簽,換了一塊新的紗布,手指不經意地掠過傷口邊緣的一道舊疤。
那疤痕細長,淺淡,卻有一種隐隐的鋒利感,像是曾經被什麼尖銳的東西狠狠劃過,留下的痕迹無意掩蓋。
老師擡頭看了一眼阮雲琛的臉,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出口。
她的動作有片刻的停頓,但很快恢複了慣有的節奏。隻是動作裡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緩,像是刻意避免觸碰到某些過往的沉默。
阮雲琛從鏡子裡瞥見了這一切,神情卻依舊平靜,像是對那抹目光毫無察覺。她随手整理好制服下擺時,才像是漫不經心地開口:“小時候的事,不是什麼大問題。”
老師聞言沒有接話,隻是将用過的棉簽丢進垃圾桶,聲音放緩了些:“感染不算嚴重,傷口還得再觀察幾天。這兩天少做劇烈活動,盡量别讓它再裂開。”
阮雲琛點了點頭,聲音不高:“知道了。”
她拿起文件準備離開,經過老師身邊時,聽見一聲低低的歎息。那聲音很輕,幾乎是無意間從唇邊溜出來的,但依然落進了她的耳朵裡。
阮雲琛腳步微頓,随即走出了醫務室。門輕輕合上的一刻,室内重新恢複了平靜。
那些傷,倒也不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情。
阮啟明的巴掌,他摔碎的酒瓶,煙頭和打火機,還有後來跟着宋祈跑生意時落下的刀傷、棍傷。她的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地方。
好在果露在外的皮膚并沒有什麼特别顯眼的傷疤,體檢的時候也隻引來校醫一瞬間的皺眉——不過是一瞬而已。
阮雲琛記得很清楚,那醫生看了她的檔案後隻是搖了搖頭,像是明白了什麼,卻又什麼也沒問。
畢竟,有檔案裡那一條“家暴受害人”的記錄兜底。
阮啟明酗酒成性,早就被錄入系統,雖沒确鑿證據,但小時候的她報過幾次警,那些零星的文字記錄像是草草填滿了一頁不完整的故事。
後來福利院也被查過一回。
因為“管理不善”的舉報,幾隊人馬翻遍了院長辦公室,從那些看起來義正言辭的公文堆裡抽出幾張收受捐款的收條。
小黑屋、體罰、克扣夥食的事情雖然沒有找到直接證據,但院長還是被調走了,換了個新人過來。
阮雲琛從來沒覺得這些改變對自己有什麼意義——她早就不在那裡了。
那場風波的唯一意義,或許就是讓她身上那些“來曆不明”的疤痕有了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
她可以毫無顧忌地将那些過往推給阮啟明,推給福利院,那些遮掩得住的、遮掩不住的,都從此有了一個安全的出口。
至于那些暗處裡與和安堂有關的傷痕,她更是不打算多提。
沒人會追問,也沒人會知道。
想到這裡,阮雲琛自嘲地笑了笑。
若不是這些傷沒有落在更顯眼的位置,她說不定早就卡在某個體檢表上,連這條走到現在的路也不會有。
還真得感謝一下阮啟明的“體貼”,手勁和刀勁都選得那麼精确——打得她痛不欲生,卻沒有毀掉未來的可能。
小說電視劇裡總說“傷疤是男人的象征”,阮雲琛有時候瞧見了也會覺得可樂。
倒不是想要諷刺什麼,就隻是因為自己腦子裡莫名蹦出來了句“也是女人的象征”而感到單純的好笑。
淼淼總是會莫名其妙地扭頭看她,但很快又會因為電視裡下一個緊張刺激的情節而被吸引走了目光。
阮秋說:“什麼男人的象征,應該是女人中的女人。”
阮雲琛忍不住用了和淼淼一樣莫名其妙的眼神看向了阮秋。
“姐,你在聽我講話沒有?”
電話那頭的阮秋半天沒得到回應,聲音裡填滿了委屈。阮雲琛一愣,趕忙回過了神:“你說什麼?”
“你果然又沒在聽。”阮秋嘟囔道。
但他也知道阮雲琛可以打電話的時間很短,所以沒太沉浸在這沒必要的矯情裡,就隻是又把剛才說過的話重複了遍:“我說,胖子最近可忙壞了,聽說是店裡出了點問題。”
“你叫什麼胖子,他比你大不少,你得叫胖哥。”阮雲琛多了句嘴。
可......店裡出問題?
阮秋平時也不怎麼提到胖子——或者說,他壓根不稀得浪費打電話的時間去聊家裡以外的事情,尤其是胖子。
這家夥總把謝胖子當做假想敵,也不知道每天在那裡敵個什麼。
但是想來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總會脾氣爆點,怼天怼地怼世界,阮秋就隻是小小地陰陽怪氣一下,似乎也沒什麼需要特别在意的。
阮雲琛沉默了會兒,直到阮秋不情不願地改了口,才問:“什麼問題?”
“我不是特别清楚,胖子...胖哥也隻是随口一提,但......”阮秋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他說警察總喜歡光顧他們店,怪怪的。”
警察......
阮雲琛的腦子裡瞬間冒出了一連串的畫面,像是被突然點燃的火花,一閃即逝。
是北邊棚戶區那些昏暗的巷子,是窄街盡頭燈光搖晃的網吧,是幾張模糊不清的面孔……卻什麼都抓不住。那些片段像是被蒙上了一層霧氣,無法拼湊成完整的輪廓。她本能地感到一絲不對勁,但這股念頭轉瞬間便被另一種更實際的疼痛打斷了。
腰側的傷口開始隐隐作痛,大概是止疼片的藥效過了。她無聲地吸了口氣,指尖輕輕按了按桌沿,忍住了不讓自己的動作顯得太僵硬。
“警察光顧是好事。”阮雲琛說,“好歹能震懾一下犯罪分子。北邊那片棚戶區一向亂,有警察願意常來,也算是替他看了門。”
她的話說得随意,是為了盡快結束這個話題,也是為了不讓阮秋多想。
對面的阮秋似乎沒有察覺到她的不對勁,停頓了幾秒後,若有所思地“嗯”了聲。
“我也是這麼跟胖子說的。”阮秋應了一聲,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可他說男人的直覺告訴他,準沒好事發生。”
阮雲琛沉默了片刻,腦子裡冒出了胖子的語氣,笑了笑。
好在阮秋很快就轉移了話題:“姐,月底回來嗎?”
阮雲琛松了口氣,緩緩挪動了下上半身,找了個更舒服的站姿:“月底還有一項實習任務,是期末考,考完就回。”
電話那頭忽然安靜了片刻,随後是一聲略顯壓抑的呼吸。阮秋沒說什麼,隻是嗯了一聲,但尾音拖得很長,像是心情一下子放松了下來。
“等你回來。”他說,聲音裡透着一點忍不住的愉悅,卻盡量掩飾得不讓人聽出來。
阮雲琛沒有再接話,隻是聽着電話裡的細微電流聲,挂斷前輕輕歎了口氣。
——總覺得這小子好像變得比以前黏人很多。
但也可能是錯覺。
第二次的實習任務來得比預想的還要快。
而這次任務,不是在田家莊附近,而是在淮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