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秋的動作頓了頓,目光落在她臉上,像是想從她平靜的神情裡看出點什麼。他沒回答,手指在杯壁上輕輕摩挲了兩下,才淡淡地反問:“你覺得呢?”
阮雲琛擡起頭,與他對視了一秒,又迅速移開目光。
她的眉頭輕輕皺了一下,像是在琢磨着怎麼措辭,半晌,才低聲道:“你要是不喜歡女生……也不是不行。”
她說得很慢,字裡行間都帶着一股掙紮味兒,似乎在努力地組織語言,試圖别傷害到任何人。
這話一出口,空氣凝固了一瞬。
阮秋怔住了,隔了許久,他忽地笑了,但那笑容又很快收斂了起來,轉而是咬牙切齒地開了口,語調裡透着點哭笑不得:“姐,你怎麼會覺得我喜歡男的?”
阮雲琛沒有接話,隻是沉默了一會兒,伸手拿過他手裡的杯子,低頭喝了兩口。
阮秋的目光從她握住杯子的手一路移到她的臉上,目光專注得有些刺人。
阮雲琛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她沉默地把杯子裡的牛奶一口接一口地給喝了完,牛奶的溫熱順着杯壁傳遞到指尖,在這炎熱的夏天裡,莫名讓人覺得有點汗流浃背。
阮秋看着她,忽然輕聲開口:“姐,你把我牛奶喝完了。”
阮雲琛的動作僵了一瞬,低頭瞥了一眼空空的杯底,像是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她放下杯子,表情沒什麼變化,卻似乎有點不自在:“我再給你熱一杯去。”
阮秋又盯着她看了會兒,才移開了目光,自顧自地笑了笑:“不用了。你明天就要去學校了吧?還是先去收拾行李吧。”
阮雲琛的動作頓了一下,似乎想說點什麼,但最終隻是“哦”了一聲,把杯子放回桌上,轉身往自己的房間走去。腳步很輕,沒發出一點聲響。
她離開後,客廳裡隻剩下微弱的燈光和夜風拂動紗簾的聲音。
阮秋靠在沙發上,伸手摸了摸剛才她喝過的杯子,杯壁上還殘留着一點溫熱。他的手停了一下,最終把杯子推到一旁,靠回沙發裡。
他的目光落在門縫處,靜靜停留了很久。那雙眼睛清澈而安靜,像是藏着很多話,卻沒有一個字能說出口。
窗外的風輕輕掀起紗簾,光影在牆上搖曳着,模糊而柔軟。他仰起頭,閉了閉眼,嘴角的線條帶着一點淺淺的彎曲,但沒有人知道這弧度背後藏着什麼。
隔天一早,天還沒亮,阮雲琛就走了。
淩晨的票比其他時間段的便宜了十來塊錢,但可惜時間太早,淼淼起不來床,所以隻有阮秋一個人給她送去了客運站。
本來阮雲琛并沒有非得讓誰來送,但阮秋說反正自己待會兒也得去老房子給租客鑰匙,堅持要順路來客運站送她一程。
老房子的新租客是個來淮龍做港口生意的男人,生意不大,剛剛起步,所以一見這房子離海不遠租金又便宜,就馬上定下了。
不過那生意人沒什麼現錢,大部分資金都被困在銀行兜轉,所以阮雲琛幹脆順水推舟,讓他把租金交到廖緻遠的戶頭。
廖緻遠本不同意,但被阮雲琛一句話給推了回去:“我不知道怎麼交稅,警校地方偏,存取款也不方便,您比較懂點。”
廖緻遠沒辦法,見怎麼都勸不過,隻能應下。
客運站的燈光亮得刺眼,清晨的風帶着點濕氣,打在人臉上讓人忍不住縮一縮肩膀。
阮雲琛站在車旁,阮秋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她,不說話也不吭聲,那眼神,仿佛她現在要去的不是八小時車程的地方,而是長征三萬裡似的。
“又不是不回來了。”阮雲琛說。
阮秋含混不清地“嗯”了一聲,随後才笑了笑:“怕你不在的時候我太想你,所以要多看兩眼。”
這話其實并不新鮮。小時候,每次她要去打工,阮秋都會仰着臉,眨着一雙清澈的大眼睛,用一模一樣的語氣說:“姐,我會想你,你早點回來。”
但現在又似乎有點不一樣。
阮雲琛講不清楚哪裡不同。
說到底,這句“太想你”聽着還是那麼直白,表面上也沒什麼問題,但就是讓人覺得怪怪的。像是被風吹過皮膚的觸感,細小,卻帶着一點說不出的刺撓。
她皺了皺眉,試圖把這奇怪的感覺甩到腦後。
人群已經開始排隊,阮雲琛背起包,剛要說話,阮秋忽然張開手,帶着點理所當然的語氣:“抱一下。”
阮雲琛愣了一瞬。
她下意識地看了他一眼,阮秋的表情很自然,甚至可以說是坦蕩。
“不是一直都抱的嗎?”阮秋看起來有點委屈,補了一句,“之前姐姐不是一直都會在離開前給我個擁抱嗎?”
阮雲琛頓了一下,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他确實沒什麼變化,小時候是這樣,現在也一樣。阮雲琛的神情松了些:“行吧。”
她走過去,擡手攬住阮秋的肩,輕輕地抱了下。
阮秋的個頭比她記憶裡又高了一些,她的手臂繞過他的肩時有些吃力,不得不微微踮起腳尖。
這樣擁抱的姿勢顯得有點别扭,她猶豫了一下,手臂下移了一點,從他側腰環了過去,姿勢雖然不太習慣,但總算順利完成了這個擁抱。
可她剛要撒手時,阮秋卻稍稍低了頭,雙手圈住她的背,用力收了緊。
他的動作不算過分,但卻帶着一種過于笃定的親昵感,像是試探,又像是壓根沒有想别的什麼。
阮雲琛稍稍偏了一下頭,感覺到阮秋的下巴擦過她的頭發,動作極輕,卻足夠讓人注意到。
這種微妙的距離讓她一時有些不自在,但下一秒,她便把這感覺抛開了。
——怪怪的,但是好像也沒怎麼變。
她心想。
還是小時候那個總愛黏着她的弟弟。
阮雲琛輕輕拍了拍阮秋的背,淡淡地說:“行了,快回去吧,大巴要發車了。”
阮秋遲疑了一秒才松開手,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像是想再說點什麼,但最終隻是笑了笑:“姐,路上小心。”
開學的時候,阮雲琛其實有點忐忑。
她以為自己剛進校門,迎接的不是新課表,而是退學函——就算是退學函真的來了,也隻能是因為程一冉做了正确的選擇。
程一冉的存在,像是個随時可能引爆的雷,藏得不深不淺,時不時冒出點隐約的氣息。
可是整個暑假,學校那邊卻靜得出奇,甚至不像是和她有任何牽扯。退學函沒來,警告信也沒有,等開學的第一天,校門口迎着她的,隻有一場稀松平常的點名。
程一冉悄無聲息地畢業了。
就像她來得無聲,走得也無息一樣——沒有儀式感,也沒有遺留的痕迹,好像隻是從人群裡穿過的一陣風,吹散了點塵土,就再也沒了蹤迹。
阮雲琛看着新學期的課表,盯着密密麻麻的課程代碼,忽然覺得自己之前那些不必要的焦慮和揣測有些可笑。
大三的生活确實比前兩年忙碌許多。
學期剛開學沒多久,課程表上便多了好幾項選修課,時間一塊壓着一塊,甚至讓人分不清到底哪個更重要。
除了每天從清晨到黃昏的理論課,還有各種模拟訓練的預約通知,夾雜在厚厚的試卷和學習資料之間,像是從縫隙裡擠出來的喘息機會,卻也暗藏着更大的壓力。
阮雲琛适應得很好。
她不是天賦極高的那種人,但勝在耐得住性子,一步一步穩紮穩打,從來不急于求成。
她的筆記總是記得比誰都仔細,課後輔導的讨論課也一堂不落,每一次模拟任務完成後,她總能很快總結出自己的得失。
宿舍的同學笑稱她是“鐵打的阮姐”,能扛住三十度的豔陽天、五公裡負重跑和夜晚的體能訓練後,依舊能在台燈下翻着厚厚的刑法教材。
而她則笑着反問:“不這樣還能怎麼辦?你們不也都這麼過來了?”
她從來不覺得辛苦,或者說,辛苦對她而言并不是一個需要讨論的問題。
生活對她來說一直是這樣,繁忙卻又有迹可循,複雜卻又在掌控之中。這種節奏讓人覺得安全,盡管其中也有不小的風險——比如即将到來的模拟訓練。
模拟訓練是大三的一個重要環節。
這并不隻是課堂上簡單的演練,而是接近實戰的校外任務。
學生們會以小組為單位,分配到不同的社區或公司,執行由校方和實習單位共同設計的任務,以此培養他們的實踐能力。換句話說,這是一場不容小觑的“實戰考試”。
阮雲琛并不害怕,她已經習慣了面對未知。
她甚至隐約有些期待——或許這種近乎真實的挑戰,能讓她的思維變得更加敏銳,也能讓她的能力更上一層樓。
阮雲琛偶爾也會給家裡打個電話。
雖然有小靈通,但畢竟話費也是要錢的,阮雲琛還是會選擇寫信或者排隊等學校開放公用電話的使用時間。
電話接通時,背景裡總是有些雜音,淼淼的聲音最先傳過來,清亮又帶着些許嘈雜:“姐,我跟你說啊,班主任今天又誇我作文寫得好!還讓我上台念了!”
她的語速飛快,顯然是對自己的成就滿心得意,但很快就被遠處一聲喊叫打斷:“淼淼!别用我的杯子喝奶茶!”
淮龍師範畢竟就在市内,阮秋不想多花一份住宿費,所以每天都是從家裡來回——當然,阮雲琛知道他隻是不放心淼淼一個人呆在家裡。
但阮秋怎麼說也十八了,他做了什麼決定,應該也是有自己的考量。
“你那麼小氣幹嘛!”淼淼回了一句,又壓低聲音對電話那頭的人抱怨:“姐,你說他是不是欺負我?”
阮雲琛的嘴角忍不住上揚,語調卻一如既往的平靜:“你馬上要上高中了,别整天跟他鬥嘴,功課怎麼樣?”
“好着呢!老師說期中考我至少能進前十。”淼淼的聲音裡有點心虛,但很快被她自己掩蓋過去,“真的!你不信問秋哥啊!”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椅子拖動的聲音,随即是阮秋帶着笑意的聲音:“她這次真沒吹牛,作文确實寫得不錯。”
阮雲琛“嗯”了一聲,語氣微微放松:“那就好,你最近怎麼樣?”
阮秋笑了笑:“還能怎麼樣,軍訓完才剛開始适應,學業倒是還行。就是……”
“就是什麼?”她問。
“淼淼的零花錢還是給得太多了。”他帶着點調侃,“她現在可是整個班裡最壕的。上次我路過遊戲廳,還看到一堆人圍着她讓她投币呢。”
電話另一頭傳來淼淼的抗議:“秋哥你不要亂說話!”
阮雲琛無奈地揉了揉眉心:“你倆都别瞎鬧。廖叔在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