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無事不登三寶殿——不是登門必是有事相求,而是單純的字面意思,就是沒事情幹也要來三寶殿登門拜訪一下。
他手裡提着一兜子饅頭,紅的黃的白的什麼顔色都有,說是受不了淼淼蒸得夾心饅頭,所以從外頭買了點兒帶過來。
“我什麼時候蒸過夾心的了?”淼淼茫然。
阮秋嗤笑了聲:“夾冰碴芯兒的吧。”
淼淼擡手就給了阮秋一巴掌。
阮雲琛卻陷入了沉思。
她通常不太關心胖子的生意。
胖子有點人來瘋,一天一個主意,今天想着做燒烤,明天又琢磨開個修車鋪,指不定哪天再冒出個新點子來。
關心了也沒用,聽多了反倒讓人覺得自己像個聆聽客戶抱怨的心理咨詢師。
可這次不一樣。
開網吧不是小事,選了址之後,短期内就很難變動,更别提店鋪裝修和設備投入,都是一筆一筆的實打實的錢。
胖子對這方面雖說不上門外漢,但也絕不是行家。
再加上城北——那個地方,她心裡一時說不出的擔憂。
城北是棚戶區,簡陋而雜亂,仿佛整片區域都被遺忘在了城市的角落。那裡曾經是......
是宋祈發放高利貸最集中的區域。
和安堂在那邊鬧過無數事端,盡管後來治安有所改善,卻也隻是表面平靜。打架鬥毆的新聞隔三差五還會蹿進頭條,充斥着一種難以描述的危險感。
阮雲琛把這些在腦子裡理清了一遍,擡頭又看了胖子一眼:“你确定要在那裡開嗎?”
胖子正往嘴裡塞饅頭,被問得一愣,吞下去的時候差點噎着。
他咳了兩聲,随手從桌上拿了杯水灌了兩口,才慢吞吞地回答:“成哥說,那邊人流量大,附近學生多,開網吧肯定不愁生意。”
阮雲琛沒說話,隻是看着他。目光平靜,卻讓胖子不由得挪了一下坐姿。
“錢呢?”她開口問道,語氣輕飄飄的,卻像一把細針直戳人心,“從哪兒來的?”
胖子一愣,神色間多了幾分不自在。他撓了撓頭,支吾着:“積蓄……還能貸點。”
一句“貸點”讓整個客廳瞬間安靜下來。
阮秋的臉色立刻沉了幾分,他緊張地掃了一眼阮雲琛,又不安地看向胖子,像是被什麼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阮雲琛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面色凝重得像是結了冰。
她停頓了一下,才問:“上哪兒貸?”
胖子顯然被這氣氛搞得有點莫名其妙。
他咽了口唾沫,趕緊擺手解釋:“銀行啊!還能去哪兒?合法的,正規手續。”
這句話像是戳破了某種緊繃的氣泡,阮秋明顯松了口氣,後背靠回沙發上,卻還偷偷觀察着阮雲琛的表情。
阮雲琛終于點了點頭,眉頭舒展了一些,但語氣還是淡淡的:“到時候記得把合同看清楚,别稀裡糊塗被人坑了。”
“知道了知道了!”胖子像是卸下了什麼重擔,連連點頭,嘴裡還塞着最後一塊饅頭含糊不清地補充,“你胖哥可是精明着呢!還能吃虧?”
阮雲琛沒接話,阮秋倒是先把身子探了出來,阻隔了胖子的視線:“行行行,你精明,全淮龍就你最精明。”
電視上正好播到了午間新聞,女主播用一貫沉穩的語調播報着最新消息:
“本台剛剛收到警方通報,近一段時間以來,城北地區聚集性鬥毆案件數量有所上升,其中部分案件疑似涉及多個外省非法團夥。警方表示,目前已對相關區域加大巡邏力度,提醒市民注意出行安全。如有任何線索,請及時撥打報警電話。”
畫面切換到一段模糊的監控錄像,一群身影在巷口聚集,動作急促而混亂,背景裡依稀傳來打鬥的嘈雜聲。
淼淼皺了皺眉,懶洋洋地伸手去拿遙控器:“不就個新聞麼,天天放這個,不膩啊。”
她正要按下換台鍵,阮雲琛擡手把遙控器從她手裡拿了過去,聲音平靜而不容抗拒:“進屋看書去。”
淼淼不太情願,撇了撇嘴:“姐,我剛看了兩章,休息會兒不行嗎?”
“我看你就是找借口。”阮雲琛把遙控器随手放到茶幾上,沒給她繼續争辯的機會,目光淡淡掃過,“趕緊進去。”
淼淼小聲嘟囔了一句“真麻煩”,卻沒敢頂撞。
她站起來,磨蹭着往房間走,臨進門前還不忘回頭偷偷瞄了一眼阮雲琛的臉色。可能是前陣子剛惹阮雲琛生氣,她這段時間狗腿得很,阮雲琛的話一向是絕對聽從的。
畫面這會兒又回到了演播室,主播繼續播報着後續消息:
“此外,本市警方再次呼籲,嚴禁參與任何形式的高利貸交易,避免卷入不必要的法律糾紛。近期已有多起與高利貸相關的暴力事件被立案調查,目前仍在進一步偵辦中。”
插播的新聞一完,立刻就切進了廣告,電視聲音驟然明亮起來,播報着本地超市促銷的各種特價水果。
胖子捏着水杯,嘴裡還嚼着一塊饅頭,含糊不清地說道:“你不知道啊,成哥這人可厲害了,城北那片兒熟得不能再熟了。我上哪兒找地兒都得帶上他,不然還真不一定搞得定。”
胖子咕嘟咕嘟喝了兩口水,顯然被問得有些得意,眉毛一挑:“人家成哥就是有面子!你都不知道,那地方誰見了他不喊一聲‘慶哥’?就連那些流氓混子都得給他讓路!”
這句話落下後,沙發上阮秋的動作頓了一瞬,手裡的果皮刀偏了一下,劃在了桌子上。他迅速擡眼看了胖子,又飛快地掃了一眼阮雲琛。
阮雲琛臉上沒有什麼特别的表情,隻是伸手把桌子上那塊被劃掉的橙子皮撿起來,随意地放進了垃圾桶。
他說着,神色得意了起來,“這次網吧開業的事,多虧了成哥幫忙,跑工商、選址、對接那些零零碎碎的事,全是他一手包辦的。他手下那些人聽話得很,要不是成哥,我還真不知道要折騰到什麼時候。”
阮雲琛一愣:“他手下還有人?”
胖子一拍大腿:“那當然了,城北那片兒人可多了,什麼都得靠人脈——诶,怎麼突然問這個?”
他話音一頓,似乎覺得阮雲琛的問題有些奇怪,嚼饅頭的速度都慢了下來。
“随口問問。”阮雲琛垂下眼睑,似乎對這個話題失去了興趣,“開店是件大事,仔細點總沒錯。”
“就是嘛!成哥跟我說了,那邊雖然偶爾會亂點,但上網的人多,穩賺不賠!”胖子一邊說,一邊起身朝廚房走去,“哎,我給你們帶了點牛肉,快幫我拿碗裝一下!”
胖子的聲音漸漸消失在廚房裡,客廳裡的空氣卻安靜了下來。
阮雲琛坐在沙發上,目光落在茶幾上的橙子皮上,沒有挪開。
她的手緩緩握緊了茶杯,指節微微泛白,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阮秋看了她一眼,眉頭輕輕皺了起來。他放下手裡的刀,低聲問道:“姐,你認識這個成哥?”
阮雲琛的目光從橙子皮上移開,又盯着茶水想了會兒,卻也沒想出什麼名堂來。
“不認識。”她說。
可心中卻不知怎得,又開始隐隐不安了起來。
雖說如此,胖子的網吧倒是置辦得還算順利。
他那店門是個二手鋪子,不太需要怎麼裝修,銀行貸款也批得很快,電腦和其他一些設備很快就進到了貨。
胖子每天都在城北忙裡忙外,南面住宅區這邊倒是不常見到他了。
“他不在的時候,竟然還覺得耳朵清淨得有點不适應。”阮秋說。
阮雲琛瞥了他一眼,沒說話,隻是輕輕合上了手裡的文件。
——那是他們以前住着的地方的房産證。
之前阮啟明把房子抵押給了宋祈,雖然宋祈一直沒收走,但那産權切切實實不是在阮啟明或是阮雲琛的名下的。
那份抵押協議做得滴水不漏,盡管房子後來因宋祈的倒台被列為涉案财産,阮雲琛也沒有資格申訴産權歸還。
房子閑置多年,灰塵堆積,像一座被遺忘的孤島,既無法帶來任何收入,也無法完全擺脫。
但好在最近有了轉機。
廖緻遠幫她整理了相關的産權文書,申請将房子從案件中剝離出來,交還給她。手續辦得還算順利——廖緻遠的名字在這其中顯然起了不小的作用。
幾天前,她從警局領回了那一紙新的房産證,簡單的紅色封面裡,卻裝着過去十幾年重壓下的一點喘息機會。
隻是,阮雲琛捏着那紙房産證的指尖微微泛白時,卻沒顯露出太多喜悅的情緒。她知道,這份來的太晚的歸屬,不過是從一堆廢墟裡撿回了一個還能湊合用的瓦片,無法改變太多的現實。
“我打算把之前的家租出去。”阮雲琛說。
阮秋一愣,攪打雞蛋的動作停了下來。他不知自己現在應該是喜悅,還應該是感到松了口氣——又或者兩者皆有。
“文件弄好了?”
“嗯。”阮雲琛拿起了那一疊文件,想了想,還是拿去給阮秋看了一眼。
白紙黑字,蓋着紅色的印章,産權所有者那一列,清清楚楚地寫着三個大字:“阮雲琛”。
阮秋看着那紙房産證,臉上難得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他垂下頭繼續攪拌雞蛋,聲音低低的:“挺好,真的挺好。”
“你想再回去看最後一眼嗎?”
阮秋手上的動作頓了頓,随即輕輕搖了搖頭:“這個問題該問淼淼。”
“嗯。”阮雲琛把文件整理好,淡聲說道,“我是打算等她回來問的。”
他們三個人中,淼淼是那個最念舊的。
舊家哪怕破敗成什麼樣,那裡對淼淼來說終究還是承載了一部分她模糊不清的童年記憶——至少比對阮雲琛和阮秋的意義要多一點。
淼淼總覺得那裡還存在着過去生活的痕迹,不止是他們三個的,還有她記憶裡不存在的爸爸媽媽的。
如果要把房子租出去,最應該問的,其實是淼淼。
不過她當然不會反對。
上回那次離家出走,似乎是她最後一次犯傻。她那樣做,就隻是心中仍有一絲微小的不甘。
那道不甘像一捧打火機的火苗。
它安靜地伏在心底,幾乎不會被察覺,可如果有人煽風點火,那火苗便會猛地蹿起來,燒得她心裡發燙,甚至一時間忘了所有的好。
但它終究隻是打火機的火苗。
如果有人在旁邊輕輕吹一道風——甚至不需要是一盆冷水,火苗就會熄滅,化作一縷輕煙,消散得無影無蹤。
淼淼清楚自己不過是嘴硬而已,明明心底比誰都清楚阮雲琛對她的好,為她付出的所有,也明白阮秋和廖緻遠對她的關心與疼愛。可有些話她說不出口,有些情緒她隻能用叛逆來掩飾。
那火苗熄滅後,就再也不會燃起來。
淼淼的最後一次“犯傻”,或許已經過去了。她清楚那些情緒多麼短暫而淺薄,也清楚自己倔強的代價。
“她出去了?”阮秋忽然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