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大早就去菜市場買菜了,回來的時候,就隻有阮雲琛在沙發上坐着翻看文件,直到這會兒他才發覺家裡似乎格外安靜,像少了個人似的——也确實少了個人。
阮雲琛點了點頭:“嗯,和同學去遊戲廳了。”
淼淼說東邊商業街新開了一家遊戲廳,同學們約着一起去,出門前還特意問阮雲琛要零花錢。
她神情帶着小心翼翼的試探,語氣放得很輕,像是害怕自己一開口就會碰上阮雲琛冷臉。
阮雲琛沒說話,隻是從口袋裡掏出了二十塊錢,直接遞給了她。
淼淼一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張錢,像是阮雲琛遞給她的不是零花錢,而是什麼不得了的東西。她伸手接過去的時候,動作也慢吞吞的,像是随時打算撤退。
但阮雲琛沒收回手。
淼淼喜出望外,對着那二十塊翻來覆去地看,最後給了阮雲琛一個極大的擁抱,拋下了一句和小時候一模一樣的感慨;“姐姐就是我最大的超級英雄!”
随後跟個小兔子似的抓着書包跑了出去。
“這個時候倒是舍得說‘超級英雄’了。”
阮秋的語氣非常陰陽怪氣,挨阮雲琛涼涼地看了一眼後,抿着嘴又開始盡職盡責地做午飯。
可隔了會兒,他又憋不住問道:“所以你就直接給了她二十塊?”
阮雲琛愣了愣,擡頭看了過去:“太少了嗎?”
“太多了。”阮秋擡起頭,表情有點無奈。
他把蛋液倒進油熱的鍋裡,隻聽“滋啦”一聲,蛋香味立刻蹿了上來:“遊戲機才要幾塊錢?有些的隻要幾毛。她同學從家裡都拿不到十塊,你竟然還給二十。”
阮雲琛一時語塞,眼神飄了一下:“我隻是怕她被同學瞧不起。”
阮秋低笑了一聲,聲音壓得很輕,聽起來既像是在忍耐,又像是在嘲弄。他沒接話,隻是拿着筷子往碗邊敲了敲,把攪好的蛋液倒進鍋裡。
“你對她真是沒辦法。”他半真半假地感慨了一句,語氣裡卻沒有多少責備。
阮雲琛沒有接茬,隻是站在那裡,神情隐約有些走神。
阮淼淼是父母給她的妹妹,而阮秋是她撿回來的弟弟。
一個上天選的,一個自己選的,他們兩個就像她生命中的兩個分支,雖然方向不同,但始終牽連着她的每一部分。
阮雲琛低下頭,目光落在桌上文件的紅章上,心底忽然生出一種模糊的想法:這樣也挺好。
“吃完飯,去你下學期的新學校看看吧。”阮雲琛說。
阮秋擡起了頭,盯着阮雲琛看了好一會兒,才低聲笑了笑:“好。”
阮雲琛有時候會想,阮秋是不是天生有盯人的毛病。
小時候,他總喜歡仰着頭盯着她看,那時候的目光清澈見底,帶着一種天然的依賴和崇拜。
可後來他長高了,站在她面前的角度變了,目光也變得深沉了些,再這麼低頭一盯,總讓人覺得有點怪。
不是惡意的那種怪,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迫感。
像是站在大樓的陰影下,明知道對方不會傾倒,卻忍不住想往後退一步。
阮雲琛收回了目光,覺得自己可能是多想了。她将桌上的文件合上,語氣平淡:“順便陪我去收拾一下舊家。”
阮秋聞言,目光依然停留在她臉上,嘴角卻微微揚起了一個弧度。他的聲音低低的,像是帶着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好。”
阮雲琛沉默了一瞬,忽然覺得,這種笑意才是真正讓人琢磨不透的東西。
淮龍師範學院還真沒什麼好看的。
淮龍這個地方本來就小,學校更不可能有多大的校區,更别提這隻是個專科升上來的三本。
那學校站在前門就能瞧見後門,宿舍樓隻有一棟,教學樓也不超過五個。
阮秋跟在阮雲琛身後,幾步就追上來,語氣輕描淡寫:“姐,你不用擔心。”
阮雲琛沒有立刻回答,隻是往前走了幾步,腳步比剛才慢了一些。
“項目。”阮秋停了停,擡手按了按鼻梁,似乎在組織措辭,“我看的那個留學交換項目,有二加二,也有四加零。”
“四加零?”阮雲琛略一愣,沒聽明白。
“就是四年都在國内,零年國外,但拿雙學位證書。”阮秋說。
阮雲琛腳步頓了頓,回過頭看了他一眼:“你得想清楚。出國是個很好的機會,尤其是對你來說。”
“更何況......”她頓了頓,聲音稍稍低了一些,“兩年後我就畢業了。”
“對啊,你得好好想清楚。”廖緻遠也這麼說,“兩年後我也快退休了,估計沒那麼忙了。”
阮雲琛和阮秋是來送飯的。
廖緻遠的工作總是忙得不可開交,但隻要不是需要封閉處理的任務,阮雲琛和阮秋總會抽空帶飯過來。
“家裡做的總比外邊吃健康點。”阮秋說。
這最開始,是阮雲琛提議的。
阮雲琛并不是一個擅長表達的人,她所能想到的,就隻是用行動去維系一種無需多言的默契。
好在廖緻遠也是同樣。
他一開始還會推脫,但後來漸漸地就也習慣了——或者說,還挺享受這種生活,尤其是每次叫同事瞧見并接收到羨慕的目光時,廖緻遠那常年緊巴巴皺着的眉頭難得的會露出一絲......得意?
還是竊喜?
阮雲琛說不清。
但那并不是什麼壞事。
後來因為她要出去讀書,送飯的重任自然就落到了阮秋和淼淼的頭上。
“老廖,你是真有福氣,收了幾個好孩子,連飯都給你照顧得妥妥當當!”一人邊嚼着食堂裡的幹巴巴饅頭,邊半開玩笑地沖廖緻遠喊道。
廖緻遠沒搭理,順手就把筷子上夾的一隻蝦頭給丢了去,嘴裡還罵了句:“去你的吧。”
公安局門口的花壇成了他們固定的交接地點。花壇邊的長椅上常年有些人坐着,曬太陽的、抽煙的,或者隻是閑聊幾句的。
空氣中彌漫着混合的煙草味和青草味,微風吹來,讓盛夏的熱氣都淡了一些。
那人一個閃身躲開了高速襲來的蝦頭,剛想抱怨,就見蝦頭精準地落到了他身後的垃圾桶裡。
他愣了一下,捏着饅頭鼓起了掌:“真行啊老廖!有兩把刷子。”
“快滾!少來這兒搗亂。”廖緻遠又夾起了一隻蝦。
“得得得,不打擾您難得的親子時光喽。”那人笑了笑,擺擺手走了。
廖緻遠的臉還是一貫的冷硬,但眼角的皺紋似乎淺了些,神情也少見地透出一絲放松。
他随手夾了一口炒蛋,隔了會兒,才又開了口:“出國是個機會。淮龍師範雖然不是一流學校,但交換學校是利物浦大學,還算是不錯的。”
“我再想想。”阮秋說,“還有兩年呢,到時候再決定也完全來得及。”
廖緻遠沉默了會兒,點了點頭:“也是。”
淼淼又去了遊戲廳。
她冠冕堂皇地說自己開學就初三了,要準備高考,就沒那麼多時間了,所以想趁着這個假期多玩玩。
阮秋不信,從淼淼一進家門就開始上下打量,從頭看到腳,從門前看到廚房,一直到淼淼殷勤地幫阮雲琛拿起了碗開始洗,他才冷不丁道:“你天天往外邊跑,不會是看上哪個小子了吧?”
倒水聲突然停了,阮雲琛拎着燒水壺,雖然動作沒變,但那水流已經停了,頭還往淼淼那兒偏,一副明明想聽但還要裝作不在意的模樣。
淼淼聞言一愣,旋即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秋哥,你是不是太閑了?”
“我就随便一問。”阮秋笑了笑,語氣裡帶着一點揶揄,“難得這麼勤快,不像你風格。”
“我這是節約資源。”淼淼理直氣壯地回嘴,“你們每天都吃得跟戰士似的,我不洗碗,還能輪到你們?”
阮秋被她這理直氣壯的邏輯逗樂了,搖了搖頭:“那你今天去遊戲廳看上的小子,長啥樣啊?”
“今天都是女生,同班的,你見過。”淼淼回頭沖他眯了眯眼睛,沒中計。
她說着一拍腦袋,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哎呀,對了,秋哥,你也這麼大了,該不會還沒喜歡過什麼人吧?”
她這話說得輕飄飄的,卻像是一顆石子,落在了平靜的水面上,激起一圈漣漪。
阮秋正在低頭喝剛熱好的牛奶——阮雲琛給他倒得有點滿,他動作微微一頓,杯邊泛起一圈細微的漣漪。那幾滴奶液沿着杯壁滑下,緩緩聚成一條細線,落在他的手背上,溫熱感順着皮膚蔓延開來。
他的目光落在那條白色的痕迹上,一時間連呼吸都輕了下來。
牛奶從滑落到消失,不過是一瞬間的事,但在他眼裡卻像是被拉得極長——一種幾乎無法明言的情緒悄然漫過心頭,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潮水,湧上來,又迅速退去,隻留下一片濕冷的餘痕。
“别瞎問。”
阮雲琛的聲音從旁邊傳過來,語氣平淡得像是天邊掠過的風,卻讓淼淼立刻縮了縮脖子,嘴裡嘟囔着:“姐,你就不好奇嗎?”
阮雲琛沒接話,隻是擡眼瞥了她一眼,那眼神懶得多餘解釋,像是在說“洗你的碗,少管閑事”。
淼淼卻不依不饒:“我還以為秋哥這麼大了,肯定身邊姑娘能排長隊呢。說說呗,說不定我還能幫你參謀參謀?”
這回,阮秋倒是笑了,他放下杯子,抽了張紙巾擦了擦手,目光快速地往廚房掃了一圈。
“你笑什麼啊?”淼淼皺起了眉。
“你覺得有意思嗎?”阮秋又把牛奶端了起來,靠在沙發背上,瞧向淼淼的目光帶着一絲挑釁,“一會兒喜歡誰,一會兒喜歡什麼。人能不能有點定性?”
淼淼翻了個白眼,擺擺手:“哎呀,跟你開玩笑呢。呸,掃興!”
她撅着嘴把碗放上瀝水架,擦幹淨了手,往自己房間裡去。路過阮秋時,嘴裡還不忘嘟囔着:“這麼沒意思,怪不得沒人喜歡你。”
淼淼的背影消失在房間門口後,客廳裡短暫地安靜了幾秒。
阮雲琛的動作稍稍頓了一下,回頭掃了眼沙發上的阮秋。
剛邁入十八歲的少年身闆筆挺得像個成年人——倒是也确實是個成年人的沒錯。他盯着手裡那杯滿得過分的牛奶,跟能給裡面盯出個拉花似的,一眨不眨。
阮雲琛擦幹了手,踱步過去坐了下,拿起茶幾上的一摞報紙翻了翻。
報紙上沒什麼重要内容,當地新聞的版面上除了菜場打折就是混混鬧事,再不濟就是港口多了幾艘貨船的線路,沒什麼其他新鮮的。
屋子裡一時間安靜得很,隻有牆上鐘表發出的滴答聲和報紙被翻動的輕響。
阮雲琛垂着眼,報紙翻到一半,冷不丁地又開了口:“真的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