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想确認什麼,又或者,隻是為了讓自己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有一個可以握住的念想。
……對,隻是想要有一些活下去的念想而已。
“好久不見啊,阮雲琛。”
公寓樓下的巷子依舊安靜,昏黃的路燈将狹長的街道染成了一片破碎的金色。夜風從牆縫裡穿過,帶着一絲早春的涼意。阮雲琛提着一個小塑料袋,裡面裝着一盒快餐,步伐不緊不慢,似乎是在延長這條短路的每一秒。
她擡眼時,看見了那個人。
巷子的盡頭站着的男人,身影被路燈拉得很長,手裡夾着一支煙,火光在夜色中一明一滅。他像是剛從某個遙遠的地方歸來,倚靠在牆邊,表情悠閑得像在欣賞月色。
阮雲琛的腳步頓住了,手裡的塑料袋不自覺地攥緊了一分。
那是宋祈。
他在看她,嘴角微微揚起,眼神帶着些許熟稔的笑意。
“不歡迎我嗎?”他的聲音平靜,帶着一種令人莫名不安的溫和。
阮雲琛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心跳瞬間被某種緊迫感占據。過去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上來:那束百合的香氣、離别時他的眼神、他留下的威脅與信任交織的陰影。
可幾秒後,她的指尖輕輕松開,表情恢複了平靜,像是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您……”她垂下眼簾,嘴角揚起一個微笑,“您怎麼會在這裡?”
“路過。”他揚了揚手裡的煙,慢悠悠地吸了一口,“正好看看老朋友。”
阮雲琛沒有回答,隻是走近了兩步,眼神中帶着一絲小心翼翼的警惕:“這裡還是老樣子,沒什麼變化。”
“是啊,沒什麼變化。”他打量着她,目光緩慢而鋒利,像是在檢驗一件熟悉卻陌生的物品,“你倒是變了不少。”
她笑了笑,沒有接話,隻是轉而解釋:“租不起外面的房子,隻好繼續租這裡了。勉強過得去。”
“是嗎?”他輕聲笑了笑,語氣裡聽不出真假。
夜風吹過,拂動她耳邊的碎發。她擡起手理了一下,掩飾性地低下頭,指尖無聲地摩挲着袋子的提手。
“你還住這裡,”他說,“真讓我意外。”
阮雲琛擡起頭,對上他的目光。那一瞬間,她的心跳猛地加速,但她的表情卻沒有一絲波動。
“也沒有别的地方去,”她輕聲說,聲音裡帶着些許自嘲,“像我這樣的人,能住這兒就已經不錯了。”
他沒再接話,隻是将煙頭随手掐滅在牆上,腳步卻沒有移動半分。那雙眼盯着她,像是在等什麼,又像是在逼什麼。
空氣像是被什麼東西壓住了一樣,靜得隻剩下風聲穿過巷口的低鳴。
阮雲琛覺得肩膀像是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壓着,連呼吸都不敢太明顯。她垂下眼,手微不可察地攥緊了袋子。
幾秒鐘後,他笑了一聲,低低的,帶着幾分冷意。
“阮雲琛,”他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卻比任何一次都清晰,“你知道吧,我‘回來了’。”
阮雲琛當然知道。
他就站在這裡,離她不過幾步遠,甚至連煙味都飄進了她的鼻腔裡。可他口中的“回來”,顯然不僅僅是出現在這裡這麼簡單。
——他要重新回來。
不是人,而是權力,是地位,是那個曾經橫行淮龍的和安堂。
她的喉嚨微微發緊,手指攥住袋子下意識地用了些力,卻還是沒有擡眼。
宋祈慢條斯理地撥了撥袖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像是對她的沉默并不意外,甚至顯得有些欣賞。
“我知道你明白。”他低聲補了一句,像是随意的寒暄,卻帶着針尖般的分量。
阮雲琛擡起頭,目光迎向他,平靜得像是一潭死水。
她沒有說話,但宋祈笑了,那笑容帶着些許意味不明的戲谑。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動作緩慢得像是劃破時間的刀口。
“好好休息,”他說,轉身離開時步履從容,像是散步,又像是在布下一張無形的網,“接下來的日子,可别讓我失望。”
他的背影融進了巷口的陰影裡,腳步聲一點點消失,像是一種刻意的提醒。
阮雲琛站在原地,仿佛背後還殘留着那隻手的重量。她沒有動,也沒有出聲,隻是覺得胃裡一陣控制不住的翻湧。
她看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漸漸被夜色吞沒。
宋祈的“回來”,是一個警告,也是一個宣言。對她而言,那更像是一種倒計時。
他轉身朝巷子盡頭走去,步伐依舊從容,像是在走一場漫不經心的閑庭信步,甚至連最後一道目光也沒有回頭留給她。
黑色的轎車就在路邊等着他,他打開車門,動作利落。
可就在鑽進車裡之前,他回頭看了她一眼,語氣帶着一點說不清的意味:“好好照顧自己,還有,你的‘家人們’。”
車門關上,發動機的聲音低沉響起,伴随着遠去的車燈,巷子再次歸于寂靜。
阮雲琛站在原地,塑料袋的提手在指間勒出了幾道淺紅色的印子。她沒有動,也沒有出聲,隻是看着那盞被車燈照亮的路燈,許久沒有挪動視線。
空氣中還留着一點煙草的味道,那句“好久不見”卻像是警告,在她耳邊揮之不去。
宋祈看上去并不像發現了什麼——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他的神情沒有太多起伏,像是剛結束了一場無關緊要的對話,甚至帶着幾分不動聲色的愉悅。
但阮雲琛知道,宋祈從來都不可能“什麼都不知道”。
他是那種哪怕隻抓到一點蛛絲馬迹,也會迅速拼湊出一整幅圖的人。
真正的問題不是他“是否發現了什麼”,而是他發現後打算怎麼做。
阮雲琛站在樓下,目送着他的背影漸行漸遠。風吹動身後的窗簾,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像是無形的耳語。
宋祈或許已經察覺到她的身份有些不同尋常,但在現階段他并不在意——或者說,他暫時無法在意。
他的勢力剛剛開始重建,每一份人手都顯得尤為寶貴。比起失去一個曾經的得力助手,他更需要眼下這段“合作”。
可阮雲琛清楚,宋祈的無所謂,隻是一種更高明的掌控。他沒有對她發出任何直接的質疑,也沒有提起當年的事,隻是在她的心口留下一顆隐隐作痛的刺。
不是沒發現,隻是現在需要留着你。
他的手段一如既往——把所有的疑問都藏在眼神之外,隻留下不着痕迹的試探。
風從她的肩頭掠過,像一雙冰涼的手。阮雲琛站在原地,手指握着袋子的邊緣,力道足以讓它發出微不可聞的摩擦聲。
這是他的宣告。
也是她的開始。
樓道裡的燈光昏黃,牆角的石灰層剝落,露出粗糙的水泥牆面。阮雲琛拎着塑料袋,鞋底與地面輕輕摩擦,聲音在空蕩的走廊裡顯得格外清晰。
她的腦海裡還殘留着宋祈的聲音,那句“回來了”像是在她心頭劃下一道隐隐作痛的痕迹。
轉角處,程一冉的身影伫立在那裡。她雙手交叉環在胸前,手指轉着一把車鑰匙,金屬片在燈光下反射出一絲冷光。
程一冉目光下垂,看着樓下的街道,神情淡漠,像是一尊安靜的雕塑。
“真巧。”程一冉聽見腳步聲,頭也沒擡,語氣冷淡。
阮雲琛頓住了腳步。
她擡頭看了去,扯着嘴角笑了笑:“巧嗎?”
程一冉沒有再說話。
阮雲琛知道程一冉早就回到了這裡。
幾個月前,程一冉從城區的公寓搬回了這間舊樓。
她沒掩飾過自己的理由——為了更近距離地監視和安堂餘黨。
她甚至向上級主動提交了申請,理由簡單直接:既然這片區域曾經是犯罪活動的源頭,那她選擇紮根在這裡,也許能挖出一點舊日的餘燼。
沒有人反對,也沒有人覺得奇怪。程一冉一貫如此,執着得讓人挑不出毛病。
她就這樣光明正大地住了回來,回到了這片已經快被人遺忘的小巷。對她而言,這不僅是一個居所,也是一個據點。
但阮雲琛知道得更多一點。
程一冉在回到這裡之前,并不是一直住在城區公寓。
多年前,她為了給母親萬秀治病,曾賣掉了這套房子,用賣房的錢償還了從親戚那兒借的錢,搬到了醫院附近的小公寓——那是一片租金低廉的區域,離醫院很近,但環境遠不如這裡。
說來也諷刺。
阮雲琛從前最讨厭的,就是那些鄰居們沒完沒了的八卦和碎嘴;可偏偏這次,消息就是從他們嘴裡傳來的。
幾個月前,阮雲琛搬回來住時,碰見樓下的幾個老人圍着聊天。話題從小區的廢棄電梯轉到房子裡的舊住戶,再到程一冉身上。
“你還記得程家的閨女吧?那姑娘現在出息了,當上特警了!”
“可不是嘛,聽說她還買回了這套房子。”
“也怪不容易的,她媽以前那一場火……啧啧,命都差點沒了。後來還住醫院好幾年吧?”
“是啊,當時她為了治病,還把房子賣了。我記得是租到醫院那邊了,聽說過得緊巴巴的……”
阮雲琛本來沒怎麼在意,可這些話像針一樣紮進她耳朵裡,讓她一下子就想起了很多過去的細節。
程一冉的母親,那個曾被大火燒傷的女人,在這裡恢複得不錯。等到病情穩定後,程一冉将她送回鄉下老家,讓她過上了清靜的生活。
而程一冉則開始拼命工作,利用警校的補助和實習工資,一點點攢回了自己的底氣。幾個月前,她向銀行申請了貸款,把這套舊房子買了回來。
阮雲琛并不覺得奇怪。
程一冉就是這樣的人。
她的歸來并非純粹為了懷舊,而是一次有目的的選擇。
對警方,她隻需要一句“為了更近距離地監視和安堂餘黨”就足夠了;但阮雲琛知道,她更需要一個據點。
這裡離和安堂的舊址最近,她要等的,是任何一點蛛絲馬迹。她知道宋祈還會回來——那個人從來不會離開自己的領地。
程一冉不會掩飾她的動機,但她也不會讓任何人過多參與。
就像她不會對警方多說半句,也不會對阮雲琛解釋她買回房子的細節。
她隻是在這裡,像一根釘子,紮進了這片土地。固執又鋒利,靜待一切可能的機會。
警方在商量阮雲琛的潛伏任務時順便提到程一冉這個名字,廖緻遠當時的語氣很平靜,隻說了一句:“她住在同一棟樓,能提供支援。”
沒有問程一冉是否願意,也沒有問阮雲琛是否介意。
阮雲琛擡起腳,走近了些,程一冉仍站在原地,像是并不急着讓出路。
她的眼神掃了一眼阮雲琛手裡的塑料袋,裡面是簡單的速食面和幾瓶礦泉水,透過塑料映出些微輪廓。
她們沒有再多說什麼,空氣裡是一種微妙的沉默。
阮雲琛明白程一冉在這裡的原因。不是為了和她寒暄,也不是單純的“巧遇”。
是監督,是觀察,也是某種程度的支援。
程一冉的目光掃過她,又移開,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但很快歸于平靜。
阮雲琛忽地想起了多年前在巷子裡聽到的另一句類似的話——“我們不一樣。”
是啊......是啊,不一樣。
如今她們又站在了同一個地方,命運卻依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