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雲琛多少猜到了,當初程一冉為什麼不揭穿自己。
程一冉是個極端的人。
她的正義觀就像她握着的那把槍,簡單、直接,冷硬得幾乎沒有任何彈性。對于程一冉來說,法律和秩序才是唯一的準則。
但她又是矛盾的。
程一冉讨厭和安堂,甚至可以說,憎恨一切與他們相關的陰影。而阮雲琛的過去,正是那個陰影的一部分。
可她沒有揭穿。
不是因為她們之間還有什麼所謂的“舊情”可念——她們之間早就沒有了那些東西。
巷子裡的人向來善于用嘴巴審判别人的生活,那些八卦碎嘴就像灰塵,一點一點地黏上來,甩都甩不掉。
阮雲琛的媽媽去世之後,鄰裡早已把阮家“判了刑”。那時候,程一冉偶爾會站在窗邊,透過玻璃往樓下看一眼,卻從來沒有走近過。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阮雲琛記得,有一次她拎着半袋紅薯路過巷口,撞見程一冉站在樓梯上。她隻看了對方一眼,甚至沒有停下腳步,就像沒看到一樣。
阮雲琛想,那大概是程一冉最後一次試圖靠近她。
她們之間,沒有深仇大恨,也沒有義薄雲天的善意,更多的是一種夾在記憶和現實之間的複雜情緒。
程一冉沒有揭穿她,大概是因為她明白,阮雲琛做的事,确實不該由她一個人背負。
程一冉的母親萬秀欠下的債,是她們家自己的問題。阮雲琛來收債,帶走的不過是一個舊錄像機。而那台錄像機裡的磁帶,最終落到了警方手裡,成為了案件的證據。
阮雲琛并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高尚的事。她隻知道,她能拿走的東西本就不多,而那些她拿走的,都是不得已。
或許,程一冉也明白這些。
她們之間的距離,既遠又近,像是兩根平行線,卻因為某些意外的節點不得不交彙。
所以,程一冉沒有揭穿她。
不是因為想要成全什麼,而是因為她也知道,錯與對,從來不是簡單的二分法。
阮雲琛不知道程一冉會怎麼看她,但她知道,當她站在樓梯轉角處,看到程一冉迎面而來的目光時,她并不害怕。
甚至,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那目光裡也藏着些許不言而喻的諒解——不是原諒,而是諒解。
就像程一冉說的那句:“你回來了。”
那句輕描淡寫的話裡,藏着的是一種她們誰也不會去觸碰的共識。
程一冉是個複雜的人。她的冷漠并不徹底,她的正義也不絕對。
阮雲琛知道,程一冉站在這裡,還在和她和平地打着招呼,不是因為對過去毫無芥蒂,而是因為她更清楚,真正的敵人是什麼。
阮雲琛還記得那年程一冉歸校的時候,她站在警校的射擊場邊上,聽着教官冷聲念出訓練的标準成績,而目光卻落在遠處一張新貼上的通緝令上。
那是和安堂的一名線人。
——真正的仇恨,應該有一個更明确的方向。
所以程一冉選擇了沉默。不是妥協,而是權衡。
就像她後來說的那樣——
“如果揭穿你對我有用,我會毫不猶豫地這麼做。但如果沒有,我為什麼要浪費時間?”
阮雲琛對此并沒有感激,也沒有覺得愧疚。
她知道程一冉是什麼樣的人,也知道她們之間不會有多餘的情感。就像此刻樓道裡的燈光下,她們隻是靜靜地站着,像兩塊各自尖銳又獨立的石頭,既不會靠近,也不會後退。
但無論如何,她們都清楚,眼前的敵人是相同的。
“一切小心。”
程一冉的聲音很輕,沒有多餘的起伏,像是路過的風,帶着幾分不經意,卻精準地落在阮雲琛的耳邊。
阮雲琛停住動作,門鎖還沒來得及轉動。她轉過頭,目光落在程一冉身上。對方已經背靠牆站着,低頭看着手裡的鑰匙,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
“你也是。”阮雲琛淡淡地說,聲音平靜,幾乎沒有情緒波動。
兩人不再多說什麼。燈光下的影子短暫地重疊了一瞬,然後各自歸于沉寂。
警方安排的小公司行動倒也迅速,這宋祈剛一冒頭,公司那邊很快就出現了“變故”,迅速,又合情合理。
貿易公司裁員的消息從内部傳出時,阮雲琛是第一個被叫進辦公室的。
經理的臉色比平時更蒼白了一些,他語氣誠懇,卻掩蓋不了那些話本身的冷漠:“這不是你的問題,公司運營不善,我們也很為難……”
沒過多久,這個消息便傳到了該傳到的地方。
宋祈的消息網絡雖不如過去敏銳,卻依舊夠快。
他沒有出現在公司門口,也沒有派人直接找上門。
相反,幾個模糊的身影開始在舊樓附近活動,既不張揚,也不刻意。但隻要稍微留意,就能感受到那幾道自認為藏匿得很好的窺探。
從失業到再見宋祈,整整過去了四十二天。
阮雲琛每天都會出門,拿着一份打印好的簡曆,走進各種公司、工地、甚至一些小餐館。
有時她在大廳的候座椅上坐上半小時,有時她會拿着一張表格,在角落填得密密麻麻。到了晚上,她提着空蕩蕩的塑料袋回到舊樓,拎着鄰裡熟悉的晚餐,步伐不急不緩,像是一個剛剛結束了一天普通生活的年輕人。
阮雲琛很清楚,簡曆上那些平淡無奇的經曆,不會讓任何人對她另眼相看。而那些“碰壁”,也不是偶然。
這條街巷,已經開始多了些陌生的面孔。
樓道口的垃圾桶旁,偶爾站着一個低頭抽煙的年輕人;對面早點鋪的老闆,似乎突然對她的行蹤特别感興趣,總是愛拉着她寒暄兩句;連巷口的貓,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幾雙監視的眼睛。
宋祈沒有出現,但他的觸角已經伸了過來。
時間一天天過去——四十二天,足夠讓一個普通的失業者失去耐心。
阮雲琛卻從未有過一絲動搖。
她依舊每天出門,依舊在外人看來像是努力找工作,又屢屢碰壁的普通人。隻是,她清楚地知道,這一切都已經落入某些視線中。
第四十三天的那晚,天氣沉悶,像是即将下雨的前兆。
阮雲琛拎着一個小超市的購物袋,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步伐依舊平穩,肩膀微微放松,像是一個沒有任何防備的普通人。
樓道口的燈光昏暗,一道熟悉的身影在光影中緩緩浮現。
宋祈站在那裡,雙手插在口袋裡,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她的方向。等她走近時,他嘴角帶着笑,輕輕開口:“又見面了。”
宋祈總是喜歡這樣的開場,像是一場早已排練好的戲劇。他站在路燈下,光影切割着他的臉龐,煙頭的火光明滅之間,那張臉上帶着熟悉的笑意,卻讓人看不透。
阮雲琛腳步一頓,稍稍側過身,塑料袋在手中微微晃動。
她看着他,短短幾秒鐘,腦子裡閃過了無數的畫面。
那是多年前,她站在一群小混混中間,看着他從煙霧缭繞的房間裡走出來。
他總是帶着這樣的笑意,一半玩世不恭,一半冷酷薄情。那時候她不懂,現在卻突然覺得,或許他自己也不懂。
宋祈為什麼會對她這樣執着?阮雲琛不知道。
可能是養狗的主人對狗多少會有點感情,即使被咬了也選擇原諒。
或者,是比這更複雜的東西——某種不易察覺的執念,一點點不願放手的慣性。
像是他知道自己的世界黑得連光都不願進來,于是對她始終留了一點餘地。
小時候的她或許不懂,覺得他是矛盾的,是琢磨不透的,甚至帶着些莫名的荒謬。
可長大後回頭想想,卻發現這一切恰如其分——像是黑暗深處,一種無聲的試探,一種模糊不清的執着。
這種餘地,不是溫情,更不是善意。
它介于兩者之間,像是他自己都說不清的某種悖論。他要她明白,卻又不讓她全懂;要她靠近,卻又不許她越界。
阮雲琛從來不去深究,也不打算弄明白。因為不管答案是什麼,她知道自己都不能認同。
“宋先生,”她的聲音很輕,“好久不見。”
她低下頭,像是無意間避開了他的目光,但身體卻沒有一絲後退的動作。
宋祈看了她一眼,嘴角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他擡手彈了彈煙灰,那一瞬間,火光映在他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卻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聽說,”他的聲音低沉,又帶着一絲漫不經心,像是關心,又像是挑釁,“你最近過得不太好。”
阮雲琛站在幾步遠的地方,塑料袋的提手繃緊在手指間。她微微擡起眼,看着他,目光平靜得像是一汪死水。
“湊合吧。”她回答。
宋祈輕笑了一聲,随意地擡起下巴,目光似有若無地落在她身上:“那兩個小孩呢?沒跟你住一起?”
阮雲琛的手指微微一緊,那塑料袋的提手幾乎要勒進掌心。但她很快便恢複了冷靜,隻是目光稍稍偏開,像是藏不住的一點警覺。
——他不知道。
如果宋祈知道,就不會是這種漫不經心的試探,而是直接開門見山地威脅。他一向如此——精準、狠辣,不會浪費多餘的時間。
阮雲琛很清楚,宋祈的試探雖然隐晦,但他對局勢的掌控力比任何人都強。如果他對阮秋和淼淼有了确切的掌握,她甚至不會有機會站在這裡回答這句話。
“秋出國了,”她語氣淡淡,像是漫不經心地回應,“學校資助的,全額獎學金,挺好的。”
她稍微頓了頓,又補了一句:“淼淼在外地上學,食宿全包,省了我不少事。”
宋祈聞言,點了點頭,眼底卻依舊沒有什麼波動。他沒有直接反駁,隻是嘴角微微揚起,露出一個讓人捉摸不透的笑:“這兩個小家夥還挺争氣的。”
阮雲琛低頭“嗯”了一聲,不再多說。
片刻的靜默後,宋祈轉了轉手中的煙,卻沒有點燃,漫不經心地說:“你啊,就别想着什麼都藏着掖着了,你該明白,想知道的,總能知道。”
這句話聽上去像是威脅,然而他的語氣卻極為輕松,仿佛隻是為了填滿這片空氣中的空白。
阮雲琛擡起眼,目光與他相對,卻什麼都沒說。宋祈的嘴角似乎帶着一抹滿意的笑意,像是已經笃定了某種答案。
他大概以為眼前的阮雲琛還是那個無助的、走投無路的小女孩。一個滿心牽挂、渾身都是弱點的舊人,隻要稍微施壓,就能拿捏得住。
但他或許不知道,人是會成長的。
兔子還有三分脾氣,更何況是“野狗”。
她這些年的日子,踩過爛泥,鑽過荊棘,咬牙在深淵裡熬過長夜,能苟且活着,并不是為了繼續被人牽着走。
一時的屈服,未必意味着永遠的臣服。阮雲琛清楚地知道什麼時候該低頭,什麼時候能翻盤。但宋祈這種人......
他大概這輩子都不會明白這個道理。
他的驕傲和掌控欲,讓他看不見低頭的鋒利,也聽不見沉默裡的咆哮。
宋祈沒再問什麼,而是掏出了打火機,把那根已經被把玩到有些彎折了的煙點燃,夾着煙沖阮雲琛揮了揮手,轉身離開了。
腳步從容,仿佛剛才不過是一場随意的寒暄。
這之後的事情,像是早已設定好的軌迹。
阮雲琛沒去找宋祈,宋祈也沒急着找她。
他們都明白,主動出擊是件危險的事——對獵人如此,對獵物亦然。貿然靠近隻會打破那份微妙的平衡,讓彼此都更加警惕。
所以,他們選擇了保持距離。那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策略,卻都透着相似的克制和算計:時間和空間才是最好的陷阱,誰先耐不住性子,誰就會露出破綻。
但計劃已經無聲地開始了。
半個月後,阮雲琛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
屏幕上顯示的号碼她從未見過,但那一瞬間,她的心卻莫名地一緊。她知道會有這麼一天,隻是不知道會以什麼方式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