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阮雲琛而言,宋祈主動聯系并不出人意料,對于住在樓上的程一冉而言,也是如此。
程一冉在樓道裡與她短暫的對視中已經做了提醒:這是早晚的事。
阮雲琛對此更是早有預料。
她了解宋祈的習慣,也明白他的耐心有限。對于這樣一個處于卷土重來的節點上的人而言,信任舊人是最省力的選擇。
可警方并不這麼認為。
他們最初的計劃是為阮雲琛制造幾場“意外”的邂逅,從工作、生活到社區的每一個細節都布滿網點,确保能夠吸引宋祈的注意力。
但阮雲琛主動提出反對。
她的理由簡單直接:“他不會吃這一套。”
她沒有多做解釋,隻是用事實和判斷說明,宋祈對任何“巧合”都會本能地懷疑。與其費力制造不必要的漏洞,不如讓她自己掌握節奏,循着他的習慣和動機來走。
警方同意了。
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們的資源确實有限——既沒有足夠的人手,也沒有足夠的重視;另一方面,則是出于對程一冉的信任。
作為特警小隊的隊長,程一冉的任務不僅是潛伏監視,更是對阮雲琛行動的一種無形保護。
還有一些無法明說的因素。
潛伏任務本身就帶着高風險的不可控性,為了盡可能避免暴露,阮雲琛的彙報流程被設置得極為寬松。
她不需要定期提交任何詳盡的報告,也不需要在每一次接觸後都立刻反饋信息。任務以結果為導向,她的行動被放任到了近乎自由的程度。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警方的态度像是一種放手——不是不關注,而是有意地選擇信任。
或許,是因為程一冉站在了這裡;或許,是因為廖緻遠說過的那句:“她比我們更了解宋祈。”
這一切無聲地讓她孤身一人,也無聲地推動着她一步步向前。
電話鈴聲還在響着,直到那鈴聲快要斷掉前,阮雲琛按下了接聽鍵。
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低沉而随意:“阮雲琛,最近怎麼樣?找着工作了嗎?”
她的指尖在桌面上無意識地敲了敲,像是在壓抑某種隐約的不安。對方的語氣平和,像是在關心,又像是在閑聊——一種過于熟悉的、刻意讓人放松的随意。
“還行。”她平靜地回應,目光卻緊緊盯着窗外。遠處巷口的燈光忽明忽暗,像是某種隐喻。
“别騙我。”
那聲音裡多了一絲笑意,像是嘲弄,又像是笃定,“我查過了,你最近都在跑面試,可是一個都沒成。”
阮雲琛沒有回答,手指卻微微收緊。她知道這不過是宋祈的試探,帶着輕描淡寫的假關心,卻用最直接的方式敲開了她生活的表層。
“怎麼,養不起自己了?”他頓了一下,仿佛在等她的反應,卻沒等到,便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這樣吧,我有個簡單的活兒,想讓你幫個忙。不用擔心,不是什麼麻煩事,就當個差事賺點零花錢。”
他語氣随意得像是在拉家常,但她知道,這不是一個選擇題。這是一扇被半推半就打開的門,門後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深淵。
“什麼活兒?”她終于開口,聲音依舊平靜,像是早已習慣。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輕笑,沒有任何鋪墊:“明天晚上,八點,老地方見。”
宋祈的語氣沒有一絲猶豫,像是在安排一場不容置疑的會面,而不是征求意見。仿佛她的回答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在他的劇本裡,結局早已寫好。
電話挂斷了,屋裡重新安靜下來,隻有窗外的風聲還在呼嘯。
阮雲琛放下手機,目光投向窗外——夜色深沉,像是一片看不見邊際的海。
宋祈的任務很簡單,去某個倉庫登記一批貨物的入庫單。貨物明面上是礦泉水,入庫記錄幹淨利落,沒有一絲纰漏。但她知道,礦泉水的箱子下面藏着的是什麼。
阮雲琛就這樣“回到了”宋祈的身邊。
沒有明确的起點,也沒有太多儀式感。她漸漸融入那個圈子,表面上是個偶然被卷入的小人物,實則一步步向核心靠近。
宋祈沒有表現出太多懷疑——至少,他的表情和語氣都沒有暴露出來。
他偶爾會提點她幾句,話裡話外像是在重新教導一個不夠聰明的舊人。阮雲琛總是恰到好處地順從,既不顯得過分聰慧,也沒有讓人覺得敷衍了事。
“他需要人手。”廖緻遠在警局裡低聲說道,“這就是為什麼他願意讓你靠近。”
需要,也是一種脆弱。
宋祈看似無懈可擊,但他的網絡依舊在重建,遠沒有表面那麼牢固。
阮雲琛沒有回應,她站在窗邊,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色。
她知道,任務還需要很長的時間。
而這一切,才剛剛開始。
宋祈的精明遠遠超出了警方的預期。
阮雲琛花了整整半年時間,接了幾次小活兒,聽了無數次閑言碎語,卻連他的核心圈子都沒有接近過。
宋祈像一隻老謀深算的狐狸,躲在暗處觀察着她的每一個動作,卻從不給她真正靠近的機會。
他從不親自參與任何交易,也從不把真正的計劃交給任何一個人。他的手下各司其職,接到的指令精确到每一步,卻始終缺乏一條完整的鍊條。
她試圖從那些微不足道的細節裡找到突破口,但每次都像是在空中抓風。
哪怕是最普通的一次債務催收,背後都藏着層層的防線。她知道這是有意的——這是宋祈一貫的風格。
他就像一個精密機器的核心齒輪,把一切掌控得滴水不漏。
手機屏幕忽地亮了起來,是一條彈出的短信提醒,顯示話費即将用完,請及時充值。阮雲琛愣了下,忽地發現底下還有一通未接來電。
——阮秋。
阮雲琛盯着屏幕上顯示的名字,指尖在屏幕上停了許久,最終還是按下了回撥鍵。
電話剛響了一聲,那頭就接了。
“姐?”熟悉的聲音從聽筒裡傳來,帶着一點笑意,像是沒經曆過等待的漫長。
“嗯。”阮雲琛應了一聲,手指輕輕轉着桌上的筆,目光垂落在面前的文件夾上,卻什麼都沒看進去。
“怎麼沒接電話?”他問得随意,卻有一種不加掩飾的關心。
“剛剛在忙。”她頓了頓,補了一句:“看見了,就回過來了。”
兩邊陷入短暫的沉默。
聽筒裡傳來一些隐約的鍵盤敲擊聲,還有紙張翻動的輕響。阮雲琛本能地問了一句:“你在忙嗎?”
“嗯,工作。”聽筒那頭傳來一陣輕微的鍵盤敲擊聲,像是被刻意壓低的聲音。阮秋笑了笑,語氣很輕,“最近找到了一份實習。”
“什麼工作?”阮雲琛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眼神稍微擡起了一些。
對面的聲音停頓了一下,像是在斟酌,鍵盤的敲擊聲也消失了。阮雲琛輕輕轉了轉手中的筆,眼神落在桌上的角落,不自覺地想起很久之前的那通電話。
那時候,阮秋說自己每天早上在咖啡廳打工,語氣輕描淡寫得像是在說天氣。他說薪水不高,但夠生活費;工作不累,但每天得早起。阮雲琛記得,當時她點了點頭,沒說話。
他總是這樣,報喜不報憂。
他現在已經是大四了。
阮雲琛輕輕敲了敲桌面,思緒飄遠了一些——這份工作,應該不會隻是咖啡廳的兼職了吧?
說不定,是英國當地某家公司的實習,跟專業對口的那種。
阮雲琛忽然意識到,她從來沒有真正問過他的未來規劃,也沒有給過他什麼明确的建議。
阮秋在她身邊長大的時間很多,卻總是自己在摸索、在努力。
他從小就是這樣。
踏實、勤奮,不需要太多指引,就能找到自己的方向。無論是那時候在學校裡,還是後來出國之後,他總是能把生活過得有條不紊。
……是啊,阮秋一直都很優秀。
“姐?”
那頭的聲音忽地拉回了阮雲琛的思緒。她的指尖停了下來,片刻後才輕輕開口:“沒什麼,我就是......随口問問。”
阮秋似乎又笑了一下,聲音低而柔和:“你不用擔心,這份工作……挺有意思的。”
阮雲琛的眉頭幾乎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她本能地想問,工作是什麼?在哪裡?忙不忙?有沒有危險?可話到嘴邊卻忽然頓住了。
沉默在兩人之間短暫地延續着,她盯着面前的桌角,像是可以從那些淺淺的劃痕裡看出答案。
有些問題,不是她不能問,而是她不敢問。
并不是害怕答案本身,而是害怕這些問題本身會暴露出什麼她試圖掩蓋的東西——那一點點不該被發現的在意。
過去的那些事,她已經試圖讓它們随着時間沉澱下去。維持現在的平衡,或許才是最好的方式。
隔了許久,阮雲琛才輕輕地“嗯”了一聲。
電話那頭一時沒了聲音,隻剩下微弱的背景雜音,像是鍵盤的敲擊聲也停了下來。
“姐。”阮秋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卻清晰得像是一道突如其來的雷鳴,直接撞進她的耳朵裡,“我很想你。”
阮雲琛的手指頓了一下,輕輕按在桌面上,像是要借此穩住自己。可那指尖,卻因為力道太輕,連桌面上的灰塵都沒有擦動。
他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卻像是用盡了全部的真心。
阮雲琛張了張嘴,想要回應,可喉嚨卻像被什麼堵住了一樣,發不出聲音。
電話另一端的呼吸聲低而平穩,卻又像是帶着一點隐忍的期待。阮雲琛垂下眼,視線落在桌角的一道細痕上,心跳卻亂了一瞬。
“你......”她終于開了口,可這一個字出口後,所有的話又卡在了唇邊。
她閉了閉眼,指尖在桌面上輕輕滑了一下,試圖找到一個可以藏身的出口——可是沒有。
思念像潮水一樣漫了上來,不是驟然而至,而是像早已積蓄在心底的洪流,終于找到了一個薄弱的堤壩,溢了出來。它扼住了她的呼吸,沉甸甸地壓在胸口,讓人幾乎無法動彈。
阮雲琛的手指緊了又緊,想要抓住點什麼,卻最終隻觸到了一片冰冷的桌面。
那頭的阮秋卻依然沒有催促,連一絲多餘的動靜都沒有傳來,仿佛刻意留出了足夠的空間,讓她能夠從這片洶湧中找到自己的聲音。
許久許久,阮雲琛才終于擡起了眼,用盡了所有的力量,把那句一直埋在心裡的話輕輕吐了出來:“我......也是。”
話出口後,阮雲琛覺得整個人都松了一口氣,又像是被什麼東西壓住了胸口。她不确定這句話是不是太直白了,太讓人誤會了,可她也知道,自己沒有别的選擇。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很輕的笑,笑意裡帶着點壓抑的情緒:“早點休息吧。”
“好。”她回答,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晚安,阮雲琛。”他說。
電話挂斷了。
阮雲琛将手機放下,目光落在屏幕逐漸熄滅的光影上。她坐在那裡,安靜了很久,仿佛剛才的一通電話隻是一場無聲的夢。
一年半的潛伏,像是一場漫無止境的等待。
她遞交的彙報越來越少,能填進去的内容也越來越簡短——警方的反饋也一樣。
沒有新線索,也沒有新的方向。時間像是被凝固了一般,停滞在某個看不見的困局裡。
不止是阮雲琛,警方也同樣清楚,這種潛伏任務一旦進入長期階段,風險隻會指數級增加。
直到廖緻遠提到了“他”。
“你需要一些技術上的協助。”那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工作會議之後,廖緻遠輕描淡寫地對她說,“他會為你提供支持。”
對方的代号是“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