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阮秋剛才是怎麼忍住的。
當阮雲琛擡手抓住衣擺時,他就感覺到自己身體的每一根神經都被繃緊了。不是因為緊張,而是那種無處安放的專注。
她的動作不算快,甚至可以說是遲疑的。衣料緩緩從她的腰間褪下,露出一段纖瘦的背脊。肩胛骨下的那道傷口還在滲血,血迹沿着脊椎線緩慢地暈開,像是一場無法掩蓋的痛楚。
他盡力讓自己的目光隻停留在傷口上——隻是傷口。可那并不容易。
她的肩膀很窄,骨架卻利落,帶着一種屬于成年女性的強韌。微弱的光線打在她的後背上,映出每一寸起伏的曲線。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些線條,卻在意識到自己的失控時,猛地移開視線。
他的手落在她的肩膀上時,能感覺到她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那不是因為疼痛,而是某種本能的反應。他的手指不敢多留,輕輕地擡起,又輕輕地放下。
“消毒。”他說得很快,像是在提醒自己。
棉簽擦過傷口的瞬間,她的背部繃緊了,那一刻,他幾乎能感受到她肌肉的每一次微弱顫動。
空氣變得安靜到隻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細微的,卻讓人更加無所适從。
阮秋的動作很慢,不是因為他不熟練,而是因為他不想讓自己看上去顯得急切。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她的防備。他不能讓她察覺到任何異樣。
可他的眼睛卻無法完全聽話。她的背脊是這樣的近,近到他稍稍低頭,就能嗅到她身上那淡淡的清香——不是香水,也不是沐浴露,而是她獨有的氣息。
他呼吸深了一些,指尖緩緩地貼近那道傷口,動作依舊克制。可心底的那股燥熱卻像是被火星點燃的幹柴,迅速地燒了起來。
“别亂動。”他說,聲音低得幾乎帶着一點沙啞。他告訴自己那是為了她的傷口,卻無法否認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一樣。
阮秋閉了閉眼,再次提醒自己:這隻是傷口,隻是傷口。
可他知道,有些東西一旦破了口,就再也無法裝回去。
三年的時間——
三年的時間。
三年,足夠他消化一切不該有的念想。
也足夠他重新定義那些念想的意義。
阮秋低頭收拾藥箱,動作細緻而緩慢,像是在刻意拖延什麼,又像是在整理那些自己都不願細想的情緒。
剛開始的時候,那種情緒是灼熱的,毫不掩飾地侵占了他的思緒。
他想得到她。
那是少年人的沖動,混雜着不甘、執拗,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倔強。
他曾經以為,拼盡全力就能讓她轉身看向自己,哪怕一瞬,哪怕一個微笑,都足夠讓他覺得自己站在了世界的頂端。
但那些情緒太過熾烈,最終連他自己都被灼傷。
盡管被阮雲琛猛地推向了遠方,阮秋沒有像普通的少年那樣去責怪或者賭氣。他隻是沉默下來,把那些不合時宜的情感埋進了時間的泥土裡。
三年裡,他學會了不去奢望——可那并不代表放下。
他曾無數次問自己,喜歡一個人到底意味着什麼。
是一定要得到?
還是,能站在她的身旁、幫她分擔一分負重就足夠?
答案随着時間的推移一點點清晰。
喜歡她,或許從來不該是占有,而是陪伴。
是她在滿目風霜時,回頭還能看到有人站在那裡,無條件支持她;是她孤軍奮戰時,知道有人無論如何都會挺身而出。
那就......夠了。
那就夠了。
甚至,可能比站在她身邊以“愛人”的身份更重要。
——三年。
三年的時間,讓他從少年人的莽撞成長為一個懂得克制的男人。
三年的時間,讓他學會了如何隐藏自己所有多餘的情緒,将它們藏在目光最深處,帶着笑意的殼兒裡。
——他早就知道,這輩子他注定會喜歡她。
也早就知道,這種喜歡,可能永遠都無法得到回應。
可又如何?
能站在阮雲琛的身旁,就已經是他想要的全部。
這麼些年來,足夠他消化所有不該有的念想,也足夠他明白,有些事情,想要是一回事,得到是另一回事。
阮秋一直都知道,阮雲琛不是一個可以被“擁有”的人。
她站在他面前,像山巅的風,捉不住,也握不住。他曾經試過靠近她,可越靠近,越清楚地感受到一種隐形的壁壘。那是一種由她親手鑄造的殼,密不透風,包裹着她的人,也包裹着她的心。
可是,這些年,他的念頭慢慢變了。
從想要抓住她,到想要和她并肩。再到現在,隻要她願意回頭看他一眼,他甚至可以站在她背後,無聲無息地撐着。
所以他成為了“A”。
——“A”,Autumn,秋天。
第一次聽到這個代号,是在一次通話中。
“你想不想幫她?”
廖緻遠的聲音平靜,卻帶着一種他無法拒絕的力量。
他沉默了幾秒,握着手機的手指微微發緊:“怎麼幫?”
他知道廖緻遠不會随便找上他。
出國留學的這三年,他的生活簡單而高效:白天是頂着獎學金壓力的計算機系學生,夜晚則是出沒在網絡論壇和比賽裡的“影子”。
黑客攻擊、漏洞修複、跨系統滲透……他參加過的項目一次比一次複雜,也一次比一次重要。
——這不是興趣,這是準備。
每一行代碼,每一次突破,都是為了讓自己成為那個可以保護她的存在。
廖緻遠沒有告訴他所有的細節,隻提到阮雲琛的任務和警方的需求。
他說掃黑的工作隐蔽性極高,警局内部的人手不足,更何況這種任務對技術能力的要求極為苛刻,必須找到一位真正頂尖的網絡專家。警方在搜索外部人員名單時,偶然發現了一個熟悉的名字——阮秋。
他的論文剛剛獲得英國某頂級網絡安全會議的大獎,名字被列入了獎項公布名單,甚至還有照片作為佐證。那張臉,廖緻遠一眼就認了出來。
“你可以成為她的屏障。”
阮秋答應得很快。
随後的一切像是順理成章。
阮秋的身份被秘密調取,他的背景審查和技術能力評估都通過了嚴格的程序——中途,他還短暫地回國了一趟,為了完成必要的考核。
他回國的那天,天灰蒙蒙的,下着小雨。
他沒有直接沖去阮雲琛面前,也沒有聯系廖緻遠,而是站在當年的那座橋下,那個隐蔽到沒有任何人能看得到的位置,透過朦胧的雨幕看着阮雲琛從巷子深處走出來。
——她住回了原來的公寓。
她穿着一件背心,肩帶微微濕透,貼在皮膚上,勾勒出背部線條。胳膊和肩膀上不經意顯露的肌肉輪廓,在雨水的掩映下,像是一層隐約的光。
陳舊的傷痕隐隐露出衣服遮蓋的地方,那些痕迹蜿蜒着,像是一張畫在皮膚上的地圖。
傷口會愈合,卻無法被完全抹去。阮雲琛的脊背被雨水濡濕,反射着巷子口微弱的燈光,雨幕将一切柔化,模糊了清晰的界限。
那一刻,阮秋心裡像被攥緊了一樣。
她看上去和從前沒有什麼不同。
可阮秋知道,她身上背負的東西,比他曾經見到的更多、更沉重。
他站在那裡,像被釘住了一樣,直到她消失在樓道裡,直到雨水沿着屋檐滴落,打濕了他的鞋尖。
“你知道你要面對什麼嗎?”廖緻遠問他,聲音低沉。
阮秋沉默了幾秒,回答得簡單:“知道。”
這句話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他的另一扇門。
從那之後,他的白天變成了無數個長夜。程序、數據庫、入侵、防禦,那些代碼和線路像迷宮一樣環繞着他,他卻一點一點地突破。廖緻遠偶爾會打電話來詢問進度,每一次的語氣都比上一次更放心。
那天夜裡,他夢見了很多事情。
夢見她站在黑暗裡,低頭不語。
夢見自己站在她身後,拼命地伸出手,卻連她的影子都觸碰不到。
夢見她對自己說:“我也是......我也想你。”
醒來的時候,天快亮了。
阮秋洗掉了床單和睡衣,揉了揉發燙的眼睛,重新打開電腦,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打起來,發出了一條消息。
“你好,我是‘A’,今後由我支援你的任務。”
一切都在他自己的掌控之中。
從“A”的每一條指令到她身邊的每一場風暴,他在黑暗裡織網,在屏幕後守候。他不需要她知道,隻要她安全,隻要她偶爾還能像以前一樣喊他一聲“阮秋”。
這些,就足夠了。
阮雲琛是趴着睡的。
背後的傷疼得厲害,家裡又不可能備麻醉,隻能是每隔四小時吃一片止疼藥。
可吃完藥後的那點緩解,簡直微乎其微。她懷疑自己的身體是不是對布洛芬已經産生了抗藥性,疼得像是每一根神經都在反複被碾壓。
她抓了件襯衫披在肩膀上,可沒幾分鐘就受不了了——布料貼着紗布,紗布壓着傷口,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
确認了阮秋回了自己房間後,她一把将那件襯衫扯了下來,甩到了一邊。
夜風透過窗戶的縫隙鑽進來,涼飕飕地吹在背上,阮雲琛止不住哼哼了一聲。
她有點煩躁,翻了個身,結果牽扯到傷口,痛得直吸氣。
阮秋一直沒有再進來。
阮雲琛一邊咬牙,一邊暗自琢磨:他不進來就對了。
——她在受傷,又不是在生什麼大病,更沒必要有人伺候着。
阮雲琛在心裡暗罵了自己一聲,卻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
阮雲琛皺了皺眉,扭頭發現身上的被子被仔細地蓋好,甚至邊角都掖得規規整整。
空氣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是炒蛋的味道,伴着一絲輕微的油煙氣息,從門縫裡鑽了進來。
客廳沒有一點聲響,隻有窗外的風聲和樓下隐隐傳來的汽車喇叭聲。阮雲琛愣了幾秒,努力回想昨晚迷迷糊糊睡着前的事情,最終還是慢吞吞地爬了起來。
她推開房門,客廳一片整潔,茶幾上的雜物也被清理得幹幹淨淨。廚房的竈台上還留着一口鍋,鍋沿兒微微發亮,像是剛洗過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