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同樣也是夜晚。範家夫婦笑得端莊,而範銘禮,隻是微微翹起了嘴角,眼神似是看着攝像機,又似是飄到了别處。
姜绮玉看着照片:“那時候你幾歲?”
“八歲。”
範銘禮回答完,忽然盯緊姜绮玉的眼眸,問:“範嘉懿三歲時,家裡給她辦了宴會。你當時有來,對嗎。”
不知為何,姜绮玉總覺得,他語氣裡帶了點微小的祈求。
好像是希望她能夠立馬做出肯定的回答一樣。
姜绮玉怔了怔。
她記得,範銘禮問過這個問題。
那時,她給出的回答是,自己确實同父母一起去過那場宴會。至于發生了什麼,她全然不記得。
“這件事很重要麼?”她問。
一個同樣的問題,範銘禮不至于問兩遍。
那麼,那一天,肯定發生了什麼事情。或者說——
他遇到了什麼記憶深刻的人。以至于他要一遍一遍地問,去尋找那個人存在的印記。
“或者說……”她換了個問法,“你遇到了誰?”
夜晚的燈光在範銘禮的眼瞳裡微微跳動。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
回答的問題,卻不是姜绮玉所問的那一個。
“我的父母,表面上是模範的夫妻。”
他的語調很平靜,無波無瀾,隻有眼睫毛顫動着,在眼睑處投下一片陰影。
“父親的家族同母親的一樣強勢。僅僅認識了不到一個月,他們就締結了婚姻。或許在一開始,他們是真心相愛的——直到我母親發現,我的父親在外邊有了别的女人。”
“母親沒有妥協,同他大吵了一架。她喜歡摔瓷瓶,那樣美麗脆弱的造物破碎了,會讓她産生莫名的快感。而她的另一種不妥協的方式,是去外邊,一樣找年輕英俊的男人。”
“他們有時候在酒店、在郵輪上過夜。有時候,他們會把自己找的男人或女人,帶到家裡來。寫作業時,我有時候能聽見他們放縱的聲音。而他們曾經試圖騙我,那些叔叔阿姨,不過是家裡生意上的朋友。很拙劣的謊言,一下子就被我拆穿了。”
“但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仍然生下了範嘉懿。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都不喜歡她。對他們而言,那并不是愛情的結晶,而是欲望。他們瞧不起欲望,卻又沉淪在欲望之中,很好笑,對吧?”
範銘禮平淡道:“嘉懿曾問過我,為什麼爸爸媽媽都不喜歡她。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說,因為他們都太年輕,還不知道怎麼更好地愛我們。或許過了一段時間,他們就會愛你了。”
姜绮玉的呼吸滞住了。
“後來,我遇見了一個人……她告訴我,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一瞬間,我忽然就明白。”
“——我不再寄希望于他們了。”
他的語氣很平淡,就這樣一字一句,将那些過去剖白出來,如同刮開皮肉,看見自己的骨頭。
或者,隻當是講了一個很遙遠的故事。那些曾經濃烈厚重的情感,也随着年齡和歲月的增長,而流逝了。
就像一條河流,沒有了水源,于是漸漸幹涸。
她忽然意識到,這個回答,呼應了另一個晚上。
那個晚上,他們被範父範母請去吃飯。而在那個時候,他們都聽見了一陣東西摔碎的聲音。
而她,願意在未來的某一個時刻,做一名傾聽者——無論他說什麼。
“你——”
姜绮玉喉嚨發緊。她想說話,卻又說不出話來。
反倒是範銘禮先出了聲,頗有些調侃地望着她:“怎麼,要來安慰我?”
姜绮玉的聲音很悶:“不需要安慰的話,何必對我說這麼多。”
範銘禮笑了。
“我說過,我會努力坦誠的。”他說,“何況,我的确不需要安慰。”
“——為什麼?”姜绮玉情不自禁地問。
“或許因為,對任何一個人來說,感情與财富,能擁有其中一項,便已經是最大的滿足。”
“我生在一個财務狀況還不錯的家庭……不應該感到任何的委屈。痛苦的根源,不過是不滿足于現狀罷了。”
他緩緩道:“何況,比起他人,這不過是我不足為道的生平。着實算不上精彩,可能當故事聽,都有夠乏味吧。”
“——怎麼能算乏味呢。”
姜绮玉卻反駁了範銘禮的觀點:“我倒認為,這世上所有人的故事,都能稱得上精彩。”
很新奇。
範銘禮于是側過頭,安靜地看着她。
朦胧的月色在他們的臉上跳躍着,順着頭發滑落到衣領裡。
“所謂人的故事,當然是發生在人身上了。”姜绮玉慢慢地走着,腳步一踢一踏,“你想,無論是縱向還是橫向的空間裡,人類都太渺小了,對吧?曆史和時間實在太殘忍了,很輕易地剝奪掉生活中我們所認為的重要或不重要的東西。”
在當調酒師之後,姜绮玉接觸到了更多形形色色的人。
那些人,讓她的生活,富有了另外一種鮮活。
那是别人的顔色,一點一點,将她也染上了不同的色彩。
她看見了從沒遇見過的另一番天空。
“這樣看,這麼渺小的人類,卻能創造出這麼多的愛與恨……小小的一顆心髒,實在太了不起了。即使生活在怎樣的時空,隻要與人有交集,那故事就已經形成了。無數的故事組成了人的一生,而拆開來看,人生不過是無數個故事構成的而已。”
“所以啊,每一個故事,都構成了一個人的某一部分。
“有人絕地反擊,有人破繭成蝶……這多精彩,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