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走啊,你倆愣着幹嘛?”前方傳來小表妹的聲音。
她還隻有十八歲,剛進大學,臉上滿是膠原蛋白,神情中全是對未來的美好暢想。當然,她的未來還有無數種可能。
于喬回答:“就來。”
說着,抛開宋喆,自然走上前去。
表妹挽着她的胳膊,親昵地靠着,笑眯眯道:“你和宋老師在聊什麼呢,悄咪咪的,都不讓我們知道。”
“沒什麼。”于喬說,看着旁邊的宋律明面有疲态,又囑咐道,“你不要走這麼快,宋老先生年紀大了,哪有那麼多精力。”
宋律明單手拄着拐杖,說:“不要緊,好久沒和年輕人交談過,我和這位小友算是忘年交。”
“是呀,我們剛剛聊得很好的,宋老師還跟我講以前下南洋的故事。”表妹得意地望着于喬,眼裡有光。
“什麼下南洋?”
“我不是想學涉外法律嗎,英語又不行,就向宋老師請教怎麼練口語。宋老師說要多和外國人交流,我就想出國去見識見識,宋老師就給我講了他以前去南洋的故事。”
“結果出了國,碰到的全是說中國話的!好像出了個假國。”表妹嘻嘻笑道。
宋律明看上去有七十多歲,白發梳得整整齊齊,表情溫和慈祥,好像看着自己的小孫女。
于喬暗自打量他,問道:“宋先生是海歸?”
宋律明眯了眯眼,回憶道:“我小時候家裡是開輪船公司的,那時候年輕愛玩,也跟着跑過一陣。菲律賓、印尼、馬來西亞,很多地方。跑來跑去,看得多了,還是祖國最好。”
于喬恭維道:“難怪您現在律所開得這麼好,原來祖上也是做大生意的。”
宋律明擺擺手:“後來就不行了,公私合營後出了變故,到我成年時已經是家道中落,到小喆這一輩就更要靠他們自己了。”
“不過以前做得很大,幾乎囊括了東南亞這邊的運輸線路,民生輪船不知道你聽說過沒。”
後續又說了什麼,于喬沒有再聽清,隻是“民生”這兩個字,讓她倍感震驚,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浮上心頭。
直到那天,她和池晏舟打電話,得知吳姨的癌細胞已經擴散到淋巴了。
于喬通過宋喆,輾轉聯系到宋律明,證實了她的想法。
等宋律明回到北京,吳姨已經進了ICU。透過病房的小小窗戶,她渾身插滿管子躺着,雙目緊閉。
病房外,走廊很長、很深,腳步踏上去,都會聽到厚重而空曠的回音。他拄着拐杖,站在門口,滿臉悲怆。
“你說她一輩子都沒嫁人,就是為了等我?”宋律明顫顫巍巍地指着窗戶裡的人。
于喬說:“是。”
他很感動,一時間老淚縱橫。
“我不知道她竟然也在北京,早知道……早知道我……”
“早知道又怎麼?宋律師想找個人還會找不到嗎?”池晏舟冷笑,眼底的諷刺之意毫不遮掩。
他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一身黑西裝襯得氣質更冷冽,臉色很難看。旁邊的于喬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擔心他把場面搞得太難堪,手卻被他握住。
“人家可沒用化名。”池晏舟說。
宋律明歎了一口氣:“造物弄人啊!”
池晏舟一聲輕嗤。
他裝作沒聽見,繼續深情地望着病房。
“我記得那時候她好年輕,兩條大辮子又黑又亮,歲月不饒人,她也這麼老了。”他的眼光仔仔細細地描摹着吳姨,放佛錯過的那幾十年都是老天的過錯。
他的手掌貼着玻璃,就像貼在吳姨的臉上一樣,一點點地想要将她的皺紋撫平。
他想要說很多很多,就像那年在甲闆上,他們兩人并肩站在,他高談闊論,說着各種奇聞,逗得她眉開眼笑。他應當把這些年來的奇聞異事都說給她聽。
但他不知如何開口,不知從何說起。
“對了,她叫什麼來着?”宋律明手扶着門,回過頭問道。
空氣裡都安靜,冷色的燈光靜靜的,空蕩的走廊靜靜的,周圍的呼吸都靜靜的。世界像按下一個暫停鍵,隻将一張蒼老的臉慢慢放大,放大,大到可以完完全全清清楚楚地看清他瞳孔裡的無恥、冷漠、虛僞、道貌岸然。
吳姨一生的刻骨銘心,對他而言,不過是豔遇一場。
所以他從一開始便用了假名字,所以他口中那個妹妹,也不過是等在家中的新婚妻子罷了。所以,他連她的名字都不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