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姨?”她輕喚了一句。
周小菊仍然保持不動,菜刀直直指向已經沒了人的門口。
她的嘴唇早已發白,就連握住刀柄的指尖也沒了血色,目光渙散得全然沒有剛才那般強勢。
唐成安擔心吓到她,隻敢輕拍了兩下肩膀,周小菊在呼喚中回過神來,視線剛一撞上唐成安的雙眸,便忽的倒地不起。
她的個頭本就比唐成安高一點,這麼一癱軟撲在唐成安身上,實在有些招架不住。
“周姨?你沒事吧?”唐成安想要确認周小菊的狀态。
哪知周小菊還沒給出回應便将頭埋在她的頸窩裡高聲痛哭起來,低沉的嗚咽從喉嚨中掙紮而出,逐漸變為嚎啕。
周遭寂寥無聲的環境在冬風吹拂下使體感溫度似乎又下降幾分,因此周小菊的淚水才得以透過衣衫,仿佛就要灼傷唐成安的皮膚。
她的哭泣持續了一分鐘不止,唐成安杵在原地不敢挪動,一時也不知怎麼辦才好。
“媳婦兒!成安!外面人都走了,你們沒事吧?”
王忠才氣喘籲籲趕來,手上還握着一把吓人的木鋸,剛推開門就看見周小菊緊緊抱着唐成安的場面。
他見狀立即上前想要把二人拉開,誰知周小菊塊頭大,力氣也大,怎麼扯也無濟于事。
王忠才不得已低聲對着周小菊的耳邊勸了幾句話,至于具體說了些什麼,唐成安被周小菊不斷的啜泣聲四面環繞,沒法聽清。
隻知道沒一會兒周小菊便松開了手,怏怏不樂地撿起地上的菜刀走出大門,隔幾步就回頭,眼神中充滿了留戀不舍。
“成安,王叔實在對不住你,是不是把你弄疼了?”王忠才摸了摸後腦勺主動低頭道歉,手上暗戳戳地捏着衣角,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不過你别擔心,我媳婦兒她沒有惡意的啊!”
擔心自己越描越黑,王忠才沒有多加解釋,正打算旋步離開,卻突然被叫住。
“叔,謝謝你們趕來救我,”唐成安朝他鞠了一躬,“周姨她沒事吧?她剛才哭得很厲害。”
王忠才臉上緊張的神色終于淡下去,眸底反倒徒增一抹憂傷。
他望向唐成安關切的雙眸,忍着隐隐作痛的心髒緩緩道來:“老毛病了。”
2000年,舉國歡慶千禧年的到來,街上随處可見“禧”字輩的小娃娃滿街亂跑。
京滬高速建成,第二十七屆奧運會熱烈舉行,全國上下都是一番激情湧動的熱潮。
有道是繡花枕頭一包草,外表再怎麼光鮮亮麗也掩蓋不住藏在黑暗角落裡的崎岖。
多年後引得無數人懷念的千禧年,泛濫成災的街頭犯罪也成為抹不去的時代記憶。
搶劫、偷竊等治安問題層出不窮,罪犯已經大膽到光天化日之下明晃晃在街上犯罪。
王忠才和周小菊在省城生活了也有幾十年,雖說對此難免擔驚受怕,但這麼多年來有幸平安無事。
夫妻二人為人處事一直老實本分,也不求大富大貴,隻願兒女平安就好。
2000年,兩人的大兒子結婚,小女兒也順利畢業即将入職,本是一家四口翹首企足的開年,老天卻猝不及防帶來噩耗,将美夢徹底擊碎。
應聘的公司雖然算不上多好,但對于隻有中專學曆出身的小女兒而言也算美差一個,滿懷期待的她提前一天便收拾好行李出發前往東莞。
畢竟在那個年代,珠三角附近的城市一個個都是出去打拼的年輕人們眼裡的香饽饽,他們的小女兒自然也是熱情滿滿,心中展望了無數遍美好未來。
中途轉車了好幾次,她終于熬過一路奔波來到工廠門口,工廠規模不算太大,所以她按地圖找過來繞了不少彎路。
門口保安亭不見人影,她隻好一個人守着好幾個行李箱在門口撥通主管電話。
嘟嘟嘟的電話忙音充斥了她一邊的耳蝸,另一隻耳朵則被漸漸逼近的摩托發動機響聲堵滿。
一前一後的兩個人早有預謀地朝她駛來,後面那個男人看準時機掏出一把小刀,借着疾速行駛的車身,幹脆利落奪過她手上的玉镯和手機。
連同一起被刀尖分離的,還有她顫抖的兩隻手。
一時間尖叫聲和發動機的轟響不知哪個占據上風,鮮血淋漓的慘狀似乎将天幕染得可怖。
王忠才和周小菊這對心善的夫婦在同一片天空下,永遠失去了摯愛。
這塊美夢碎片殘忍紮進周小菊心髒,劃出一片血淋淋的傷口,五年也沒能愈合。
唐成安聽後啞了聲,不知如何開口。
“别看你周姨平常大大咧咧的,心思其實比誰都細,五年了,她還是放不下。”王忠才緩緩說下去,斷斷續續的音節一個接一個艱難地道出痛苦往事。
“當初決定回來,表面上說是因為孫子不需要照顧,其實隻不過不想讓她繼續待在那個有那孩子氣息的地方。”
“哪裡想到這離開的幾十年,你們家居然多了一個你這個小姑娘出來。”
“你和那孩子其實一點兒也不像,可你周姨她第一次見到你就挪不開眼,我知道是她還沒放下。”
或許是因為說到痛處,王忠才的呼吸也逐漸變得粗重,緊繃着的四肢更加用力。
“剛剛我們在後面聽見摩托聲,發現是從你們家門口傳來的,加上不久又冒出吵架的聲音,你周姨她就二話不說拎着個菜刀沖過來,幸好趕上了。”
他用餘光看向唐成安,透過她的眼睛像是期待着什麼。
“你周姨她是有點兒沒分寸,我向你道歉,”王忠才鄭重其事握住唐成安的手,蒼老的手掌顫顫巍巍的,“但是成安你可千萬不要讨厭她啊……”
“你是個懂事的孩子,這一次你就當幫王叔一個忙,讓你周姨從五年前那件事裡走出來,好不好?”
如出一轍的摩托聲,相仿的年紀,重疊的種種元素讓唐成安恍然大悟,原來周小菊這次拼了命地護着她,正是因為把她當成了失去的女兒。
而這一次死裡逃生,何嘗不是另一種時空裡對女兒的救贖?
或許在他們看來像瘋子一樣吓人的舉動,都在周小菊夢中演練過無數遍——以一個母親的名義,去設想不可能的時空回溯。
種種情緒在心頭交織纏繞,王忠才接連不斷地道歉,讓唐成安百感交集。
周小菊與女兒的死别固然心碎,那她與母親呢?
沒有照片,沒有姓名,母親和她的聯系仿佛隻有摸不到也看不着的基因碎片。
即使周小菊不願面對,但衣櫃中終有一處永久儲放着女兒生前衣物,她至少還擁有能夠證明故人存在的媒介。
可是唐成安用什麼證明呢?
母親的存在在家中就像是一個禁忌,從小就懂事的她也聽話地不再提起。
隻有在夜深人靜的卧室裡,她才會偷來唐玉山玩古董的小手電,躲進被窩把大哥送給她的童話書翻了一遍又一遍。
啟蒙書的内容都大差不差,唐成安印象最深的就是小蝌蚪找媽媽。
可惜她并沒有好心的鴨媽媽、鯉魚媽媽和烏龜為她指路,所以她最終也沒能找到媽媽。
也許學會放手,就是父母與子女之間需要耗盡一生去學習的課題。
周小菊是,唐成安也是。
眼眶逐漸盈滿的淚水讓她明白了什麼,随意撣了撣衣角褶皺便朝後方走去。
王忠才不明白唐成安的用意,隻能緊緊跟上步伐,替她打開家中大門。
一進門便是佝偻着背獨自蜷縮在沙發上的周小菊,嘴裡不斷呢喃模糊不清的字眼。
唐成安放輕腳步蹲在她面前,擡頭注視周小菊早已紅腫的雙眼。
已經步入五十的年紀,讓這位母親鬓間不知不覺多出幾縷白發,原本揚起來很好看的笑紋,此刻卻積滿了淚花。
她清了清嗓子,松開蹙緊的眉頭,笑意明媚:
“瞧瞧,我這不都好好的嘛,可不準再哭了啊。”
“你又沒有做錯什麼,沒有人會責怪你。”
時空割裂的五年,唐成安代替那位可憐的女孩,緊緊抱住了周小菊柔軟的内心。
積重難返的心病,似乎在這一瞬終于開始愈合。
周小菊停止哽咽,淚水斷線般奪眶而出,眼角卻不再是糾纏不休的苦楚。
孩子啊,最終還是你拯救了媽媽。
我終于,
可以原諒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