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踩油門,腳比以往都要用力。平日裡總被小心對待的豪車尚未有過的經曆,一下飛出老遠。
唯恐車後喧嚣追來。
七拐八繞小路上走,陸柏川右腳腳尖再度輕擡,慢慢地,汽車與小電驢齊速。
季之漾的睫毛很長,不翹,睡着時靜靜貼在眼下。曾輕輕掃過陸柏川的掌心。
陸柏川注視許久後,收回目光。有點癢。手上,也是心裡。
或許對旁人而言,季之漾不說話,貌似白月光;他開口,姑且也稱得上是心頭朱砂痣。
但對于陸柏川,他兩者皆非。
季之漾是他手上難以磨滅的繭,有如大提琴留下的痕迹,一念而起,記憶難以磨滅——當初不過是随口一提想學琴,他母親若有所思。而後的十幾年裡,都是她安排。她說學什麼便是什麼,學多久便是多久。
陸柏川是一隻被牽引着的提線木偶,不敢掙開,不敢不動。
他笑别人紅白玫瑰取舍貪心,轉念自己何嘗不是同樣怯懦?
季之漾曾是那把銳利的刀,幫他解脫片刻。可他一走了之,不聞不問。
他隻是一直在想他。
思念如弦,是鈍化的刃,慢慢磨繭出血,痛到麻木,重新長出的新嫩肉終究不一樣。時間療愈也改變不了。
久别重逢,或許是個契機,都歇歇,停下喘口氣。
——And the only price you pay,
——Is a heart full of tears.[同注1]
(譯:傷心的人以淚相換。)
……
歌曲不知道重複多少遍,季之漾猛然驚醒。車已經停靠路邊,他略有些懊惱。
陸柏川不在車上,周圍熟悉又陌生——大概是通往他家的某條路,他記不清。
看了眼時間,将近下午三點,一天裡頭最熱的時間點過了,還是悶。盛日裡所有的熱都積攢于一時。
季之漾徑直按開車門,走到路邊。
他給陸柏川發了條消息,擡頭才發現他就站在馬路對面。寬肩、窄腰、長腿,車流人群在他周身全然成了背景闆,隻剩光影快速掠過。
陸柏川一步步走來,一身黑,走出了樹蔭籠罩,金燦的光照拂。
漸近,又近……
季之漾不自覺眯起眼,可恥的,心漏了一拍。
像男模。如果陸柏川真的是,季之漾心道,那他媽的那些話他可以全當是在放屁。
陸柏川遞來一盒冒着熱氣的關東煮,季之漾低頭接過,才注意這全白的顯眼包裝色。
“你下車去買這個了?”季之漾問。
“吃不安生,半飽。買了你的份。”陸柏川答。
他似是在解釋自己的行為,目光一直落在季之漾身上,又像在說他。
季之漾粗略一掃,清湯裡泡着的基本都是他常點的。不太懂,為什麼眼前人那麼懂。
心像是手裡盛着熱湯的紙盒,軟綿綿就化了。
香味四溢,季之漾道謝:“謝謝。我很喜歡吃香菇和甜不辣……”
嘀嘀嘀——
話沒說完,一輛載着小孩的電瓶車疾馳而過,他們站在路邊,喇叭狂響不止。
陸柏川一手攬住季之漾的肩,轉身閃過,混亂中含糊答道:“嗯。我看見了。”
體溫隔着衣服傳遞,季之漾讪讪笑了一下。中午那頓沒滋沒味沒飽,他自然也就沒有拒絕。
怕車裡吃有味,他們邊吃邊走。秋日的陽光還暖,傾灑在鵝卵石徑上,顆顆圓潤沒有棱角。兩個人慢慢悠悠浪費時間,便再無他想。
季之漾走在靠裡的位置,挨着依舊茂密的綠植,算作敷衍的遮擋。
大部分關東煮進了季之漾的肚子裡,他嘴裡塞得滿滿當當,不停咀嚼,像是某種純粹的發洩,還沒想好該怎麼面對。
陸柏川插起一塊香菇,緩緩開口道:“那時候坐在大巴裡,我應該隻在發呆。”他沒有吃,“我高中就去英國了,讀到大一,母親總覺得我一個人在外面容易野,想讓我轉學回國。她跟我說這件事,我想不通,買了張車票打發時間。”
聲音低沉,卻不似釋懷。
就事論事,季之漾義憤填膺道:“怎麼能這樣?”又安慰,“你那時候肯定很不好受吧?”
一愣神,陸柏川手裡那塊香菇送到他嘴邊。猶豫一瞬,季之漾張口咬下。
他目不轉睛,陸柏川同樣如此。
四目相對,陸柏川搖了搖頭,像不在意,隻是認真地一字一句說:“都過去了。”
他指尖擦過柔軟的唇,揩去季之漾嘴角的汁水,陸柏川又問:
“都會過去的,是嗎?”
呢喃仿佛在念蠱惑的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