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熱鬧非凡,即或汴亭的城郊地界也概莫能外。
張燈結彩,觥籌交錯,均為觸目可見之景。高談大論,語笑喧嘩,亦是傾耳得聞之聲。
時隔兩日,甯佳與終于得閑洗了這頭披灰納塵的長發。
她握着師父備的絨巾,将水汽未消的青絲攏作整束捧在身側,一面緩步走向窗棂,一面揉擦濕潤。
鮮明的桐油味刺鼻襲來,甯佳與湊近輕嗅,果然是麻紙的味道。
她左手拉開窗扉,發現不僅桐油是新刷的,整扇窗戶完美得挑不出瑕疵,開合時固有的“吱呀”響兒都消得幹淨。
甯佳與立于客棧第三層上房,舉目遠眺,青蔥草莽大片大片闖入眼簾,與今次幾人遭遇流匪劫道所目睹的别無二緻。
非得論出什麼分别,就是置身其中和窺得全貌的感受不同了。
無怪流匪在光天化日之下依舊可以做到來去自如,叢莽這般密集而廣袤,尋常來說恐怕唯有白歌之類的飛禽獸形才能一覽無餘。
白歌......
這小子現下會在做什麼?甯佳與倚窗暗想,擦拭的動作逐漸遲緩。
是忙着接手她先前負責的暗閣庶務?抑或是,在慈幼莊後廚用軟糖同小鬼們換大米飯?還是,賴在師父的院子告她黑狀?
自甯佳與得李施準許單獨外出辦差始,白歌為了告狀,無一次不追着她尾巴後頭飛的。
她雖談不上對白歌跟蹤她的行徑了如指掌,但若不算其最拿手的通訊,白歌各方面功夫總體而言終究赢不過她,難免暴露諸如翎羽、爪印的痕迹破綻,她很難不覺察。
可甯佳與那日拜别師父後就在留意,仍許久不見那些熟悉的痕迹。大抵是白歌看開了懶得跟她作對,抑或像步千弈那般。
誰都不願再見她最後一面。
如此,想來白歌也不屑于告她的黑狀了。
而慈幼莊的小鬼頭,把兩大兜子寶貝忍痛給了她,如今還愛吃糖嗎?若是不愛吃糖了,白歌又怎麼換得來大米飯?
聽雪閣......
其實未曾有過什麼需要她負責的庶務。她接的差事,說白了就是師父由着她開心挑的,換了誰都能做的閑職。
片刻恍惚,原本包裹濕發的絨巾從掌中滑落,與窗沿擦肩,淩空躍下。
甯佳與忙不疊俯身去救,那抹雪白卻已落入他人手裡。
二層窗沿上搭着一隻黑袖,袖中白淨的手近乎與絨巾渾然一體,修長的五指将其穩攥拳心。
“嗯?小與,這是你掉的?”
先聞此音清切,才得其人笑靥。
甯展順着尾音探出頭,反身往三層仰望。
他身着墨色中衣,領襟攏得悠閑,長發随意披散,恰似甯佳與将将沐浴完畢的模樣。言語時,松散的袖口和絨巾一并在甯佳與眼底晃,唇角揚着甯佳與常見的欣然自得。
顯然是明知故問的弧度。
“元公子雅興啊。”甯佳與倒不急着拆穿對方。她收回撈空的雙臂,貼上窗沿,稍歪出半個腦袋,“這大晚上的,不下正堂用飯,不上床榻休息,就披着亵衣,專來窗邊揀姑娘家掉的東西玩兒?”
甯展聞言不禁笑眯了眼,複佯作正經道:“話不能亂說。元某一番好心,小與沒道聲謝便罷,怎的責難起我了?”
誠然,這家客棧生意興隆,且施設處處煥然若新,畢竟是座位于城郊地界的樓宇。走出花天錦地,便要踩過提履沾泥的黃土地。
适簡不是甯展搭救,任那絨巾墜樓,雪白顔色怕再難恢複如初了。
話又說回來,不過保住一塊布巾,甯展甚至不知此物是否同她有何了不得的羁絆,這舉手之勞要是連着旁人,哪裡值得甯展如此理直氣壯去讨謝?就是拿準了她大恩也言謝、小情亦感激的性子。
甯佳與若有所思。
眼珠子轉完幾圈,她猶未想好如何替師父的絨巾報救命之恩,幹脆扒穩窗沿,整個腦袋挪了出去,滿懷誠意地看着甯展。
“那公子希望我如何答謝你?”
甯展原扶着木框半躺窗沿,将甯佳與标志的眉宇和高朗星夜看得清楚,好不安逸。
甯佳與冷不丁顯露完整面容,卻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不僅因他未料及甯佳與打算正兒八經以禮緻謝,還因那雙令漫天璀璨瞬間黯淡的明眸。
較輕功,甯展不如甯佳與;比嘴上戲弄人的功夫,甯展就差得更遠了。憑他的口舌,隻在對付外人時可稱綽綽有餘。
甯佳與似乎摸清了甯展這處弱點,南行途中沒少變着法捉弄他,有一聞而知、隔靴搔癢的,也有後知後覺、教人惱羞成怒的。
故他本意是調侃甯佳與把誰都當外人的疏離感,倘甯佳與猜中這玩笑話裡的謎語,他便小勝一場。如是甯佳與裝糊塗,他無非多聽幾句謝。
現下對方認真詢問他要什麼答禮,委實把甯展難住了。
他敢肯定,假使自己将來龍去脈說給甯佳與聽,對方必先笑他小人之心,再樂他偷雞不成蝕把米。
那對水汪汪的眼無言等待着回應,裡邊的晶瑩好似即刻要如朝露溜坡般,由秀麗的花瓣落至紫陌紅塵。
甯展亂了方寸,恨不能變幻八百分身專門思忖為之奈何。
忽有微乎其微的“嘀嗒”點上前額,他擡手碰,随之又有同樣兩滴清涼在他手背濺起。
莫非......
眼淚?但甯佳與豈是會為旁人對她置而不應便落淚的......
她會嗎?
甯展醒神回望,樓上的人影不見了。
為免行囊累贅,隐士常服甯展光帶了這麼一身,橫豎汴亭城内的青竹暗樁總有代掌閣預備的衣裳。誰知這束衣他換上不足半日,就被滿地泥漿禍害差不多了,好在中衣還算幹淨。
乘輿抵達客棧,約莫酉時初刻。
五人分别入住上房,甯展和甯佳與對客棧或有蹊跷的看法達成一緻,于是拎包袱之前将明顯與武相關的刀、劍一并留馬車内。
在堂倌暗藏監視意味的恭迎下,甯展十分客氣地摸出賞錢,當面打發了隐士扮的普通車夫。
甯展佩及唇面具,始終不現真容。
客棧裡身份龐雜,其間衆多同他這般另作喬裝者,面具不稀奇。沐浴後回房獨處,他方才揭下。
趁晝長夜短,以甯到後院替甯展晾了中衣。待甯展休整停當,拉開窗扉,甯佳與所見的那輪彎月尚未露面。
簡言之,甯展并無身穿亵衣賞景或撿他人之漏的嗜好。
他在窗前站了許久,洞察周遭所有,不放過絲毫動靜。即使甯佳與那扇窗悄悄開了,他也聽得布巾與頭發磨擦的聲音。
甯佳與一去不複返,甯展打消通過窗口向上喊話的念頭。如今的汴亭他半生半熟,萬事都要多個心眼。
甯展早沒了對鏡裝扮的閑心,于是食指由鬓角繞後穿過發間,撥出半束黑發,順手抓過幾案上的束帶。
藏青色将那束黑收于顱頂,他臉覆皮革面罩,邊往外走邊規整衣襟,開門便與手提着木桶、嘴哼小曲兒的景以承撞了個巧。
景以承在浴房泡舒服了,這會兒悠哉悠哉往上房晃,半道碰着世子老師的心情是美上加美。他樂滋滋擺手,敞亮道:“元兄,晚上好——”
“好好好,借過。”甯展錯開景以承就要出門。
“欸——”景以承手腳并用攔下甯展,既愕然又慎重,輕聲道:“元兄,你這......雖說二層是專供男賓的上房,不好裹着亵衣四處走罷......”
景以承言之有故,縱使他們身處二層,憑欄即見上下兩層的客人絡繹不絕。而門前這圍欄扶手又不是什的障眼巫術,他們能看到旁人,旁人自然能看到即将身着亵衣四處跑的無恥之徒。
“元兄,随我來。這邊。”景以承換手提桶,抓起甯展的小臂朝自己屋裡去。
他回屋阖門,自說自話翻動床上的大包袱,不多時就丢了滿床東西,最後展開一身形似袍子的鵝黃,熱切道:“你們不提,我都忘了元兄你的衣裳被人撿走了!但無妨!可是急着出門?我那些長衫恐不合元兄的身,如不嫌棄,且先披這鬥篷!”
“景兄慷慨相助,我感激還來不及,沒有挑剔的道理。多謝!”
房中昏暗,二人趕得匆忙,進門沒想着點燈。
甯展無暇細看,麻利接過景以承口中的鬥篷,近身才了然——所謂鬥篷并非他以為的禦寒冬衣,卻是輕盈柔軟,仿佛披一縷涼夜拂起的清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