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上系着鬥篷的綁帶,偶然憶起景以承先前說“我這輩子真正能握在手裡的好東西,就是兩支狼毫和那塊硯台而已”。
接過鬥篷時,指尖所觸的質感則告訴他,此物不俗。
甯展側身看向門外,心裡仍在琢磨甯佳與不見人影是否是他多慮了,景以承便做出一件更令他百思莫解的事。
“等等等等——”景以承幾步擋在甯展身前開始寬衣解帶,舉手投足是甯展從未在他身上看到的利索。他褪了下身的白裳,認真道:“元兄就那樣走了?”
身居高位數載,何等風浪甯展不曾見過?他年方十五封君,便已有不怕死的女史夜半潛入他的寝宮。
瞧着眼前沒頭沒腦的行為,再回溯景以承曾經那句話,他手心都滲了虛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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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兄,你就是偏好男風,也不必在宦官中擇配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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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以承抱着褪下的白裳靠近,甯展頓覺景以承竟不乏讓人望而生畏的本事。他緩步退避,景以承直截把白裳塞進他懷裡。
甯展直起腰闆,道:“景兄!我不好——”
“好男風”三字被景以承吞得徹底:“不害羞?世子老師,你我皆是男子,這種事有什麼難為情?”
甯展大驚,心道正因為你我皆是男子才有問題罷!他轉念又想,若景以承偏好此道,覺不出這事有問題才是常态......
“景兄,我當真——”
“不想端人正士也會口是心非。罷了罷了,害羞便害羞嘛,不打緊,我背着不看就是了。”景以承與甯展拉開距離,爽快轉了身,“好,你換。”
甯展握着的白裳,餘光瞟見自己融入四面漆黑的亵褲,終于參透景以承的用意。
若甯展枯立不動,披鬥篷尚且可以将這身中衣遮掩得當,可跨步走起路,幾至貼身的亵褲便讓人看光了。甯展緊着上樓,倒是忽略了此處。
誤會一場。
景以承拾掇床上亂作一團的行囊,有意無意地念叨:“元兄,從今往後,你我是穿過同一身衣裳的交情了,相互,那是頂好的兄弟。無論行至何處,是福是禍,你可不能抛下兄弟。我沒有阿甯說的怕苦,真的。”
“這是自然。對了景兄,不知這鬥篷是何來曆?”
甯展順口應下,埋頭穿戴,不由好奇。
“我觀式樣很是新巧,面料輕柔,做工精細,想給家中小妹置備些南行的紀念禮帶回去。嘉甯夏夜回涼,這鬥篷正适合她與閨中密友泛舟遊船時披上,免得染風寒,咳喘難捱。”
“元兄,我告訴你——”景以承趿着木屐,“噔噔噔”從床邊湊到甯展跟前,神秘道:“你萬萬不能告訴阿甯啊。”
甯展眉梢微動,不懂跟以甯有何幹系?
以甯并非在乎身外之物的人,倘景以承今次藏着掖着的是一冊鄭家軍武籍圖譜,或許以甯還有點兒興趣。
他鬼頭鬼腦環顧四壁,勢要防着屋裡冒出竊聽秘寶來頭的第三人。有心思瞎操心,沒工夫點燈,這便是景以承。
“這鬥篷,不是我在外置辦的,說不上什的新奇式樣。它本該是身冬衣,奈何尚未制成......”
甯展沒想深究,景以承一五一十交代了,甚至翻開鬥篷末角給甯展看。
“你瞧此處,隻來得及繡了‘以’。”
“這......”甯展遲疑道,“是景兄母親的遺物?”
景以承聞聲一愣,繼而戳着鵝黃面料上的繡字,指正道:“什麼呀!這是咱們臨行前墨姐姐借與我的,說屆時回了景安再物歸原主。我憂心自己不仔細弄壞了,一直沒取出來。”
怪不得景以承把鬥篷壓在包袱底背了好一程,卻不見上身。
“這有何不可告訴以甯的,”甯展忍俊不禁,“他也沒景兄想的那般小氣。”
“阿甯肯與我冰釋前嫌,自是大度。我隻怕......”景以承扣着手指,緊張道,“我怕這鬥篷,其實是墨姐姐為阿甯做的。離開景安那幾日,我決計尋個時機同他言明此事,可他平日壓根不搭理我。之後他主動與我講和,我又張不開口了。現在好容易說得上幾句話,因着這鬥篷,他一刀送我見閻王怎麼辦?”
“你是景安鼎鼎有名的承仁君,他敢貿然弑君?以甯真有這個豹子膽,莫說我,”甯展理好衣裳,隐晦道,“墨郎中都不會答應的。”
得虧汴亭與永清是依山傍水、風暖日麗的宜居地,到了汴亭,景以承哼小曲兒的氣比景安吵嘴時要足。他身子骨弱,出浴後衣履越發單薄,難得沒有打戰,且興緻勃勃拉着即将出門的甯展追問。
“為何?”
晚春在景安與景以承見的第一面,甯展記憶猶新。
那鵝黃,俨然就是朵開在惠風中的月桂,略有苦味,芬芳更甚;總是搖曳,但獨随自己的心而震顫。
景以承為着幫這小忙,拿出惜若至寶的鬥篷,則僅是希望甯展把他當作頂好的兄弟。如他前言,幾位不期而遇的同行夥伴,是他用真心結交的。
“景兄最喜好的顔色,可是鵝黃?”甯展笑問。
“沒錯啊。”
景以承不以為意,因為他喜何物、不喜何物,誰來也能瞧出名堂。明擺着的事,何必拎來單論?
“那便是了。”
甯展飄下一句景以承讀不懂的答案,亟亟朝三層奔去。
三層上房的木門被叩得砰砰震,幸而客棧施設不單瞧着上乘,還經得起人為破壞。這火急火燎的勢頭持續了半晌,門扉照舊□□。
一層正堂進酒的高聲自入夜便沒停過,整座樓宇雀喧鸠聚。
正門匾額上描金的“阆瓊”二字比彩燈刺人眼,像花天錦地的鎮樓之寶,引得賓客如雲。
相較之下,甯展與門扉較勁那點兒動靜是極絨球打破鑼——悶聲無響、不痛不癢,任滿樓酩酊輕易淹沒。
幾欲破壁而入之際,甯展眼前這門扉悄無人息開了道隙縫。
面向未知的黑暗,他沒劍可執,眉宇不染懼色,一腳狠狠踹開兩側遮掩!
正對門扉的桌椅、盆景、半盞茶水,以及幾案上散落的赤色發帶頃刻暴露無遺。
甯展揮開披風,二話不說往陰影處走,轉身便與藏于門後的人毆鬥起來。
對方身姿玄似鬼魅,襲無影,避無蹤。
打法同是拳腳交加,甯展力道占上風,卻被一次次進退有度的觸擊拉扯。二人手臂即碰即岔,驟然屈起的膝骨和劈枝斬葉的掃腿亦接連相錯。
甯展的路數承襲于韓家軍正統功夫,個中細節得韓太師親身指點,單打獨鬥不說戰無不克,至少應付自如。奈何對方一招一式皆似存心威吓,而非要置他于死地的殺招,硬是将他戲弄成了有勁沒處使的莽夫。
短短六個回合,甯展逐漸意識到——對方壓根不是在陪他過家家!
他幾近僵滞,瞬間任那黑影點住四處穴道,全身唯有手指可以活動。耳畔疾風驟止,旁側“叮叮”的清脆猶在,他感覺喉間抵上一處圓鈍,渾不見鬼魅的真容。
甯展餘光瞥向自己被定在肩頭的右手,昏暗中,物體雕紋若隐若現。
他嘗試曲指,碰到那方握住鈍器的溫熱,好聲求和:“大俠,打個商量?”
“嗯。”大俠應了聲,絕不多給半個音。
“這竹簪算不得瑰寶,卻是在下為......為重要之人盡心打制的。平白成了大俠的對敵利器,實在可憐。”
甯展立身不能動,字句注滿溫情婉轉,讓人無法推拒。
“好漢俠骨柔腸,可否念在相逢一場,給它個好去處?”
大俠毫不動搖,反而沉聲質問:“你不由分說許人一記俠骨柔腸,我若不給,顯得我不是人了。”
循着三五招式和寥寥數聲,甯展極力辨認對方身份。可他翻遍有限的認知和記憶,找不出一位印象與之吻合的人。
末尾的“了”字,堪與李施在茶樓告誡他的輕重神似。
甯展不着痕迹嗅了嗅,沒發現周遭殘留丁點兒李施特有的異香,唯有些......他自己身上的皂角味?
難不成為着殺他,李太保特地去了通身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