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将墜,值傍晚,許行舟和徐松溪坐在縣衙的公食用晚餐。
忽而卻是晚驟來急雨,順着檐下的雨蓮墜下綻出朵朵水花。
正在抱怨晚間吃食不可口的徐松溪觑見許行舟看着水花怔怔出神,用胳膊肘抵了抵他的手,“怎麼不吃了?”
許行舟擺擺手,“晚上還有文書要看,吃太多怕是要犯困了。”
說話間他便用公筷将碟子裡面半分未動過的蟹粉獅子頭夾給了徐松溪。
他起身來,徐松溪一邊咀嚼着蟹粉獅子頭,一邊扯起許行舟寬大的袖袍瞧了又瞧,“你沒覺得自己的衣服又大了一圈?”
是然,許行舟又清減了不少。
松了松腰間的白玉腰帶,徐松溪不忘将剩下的半顆蟹粉獅子頭吃掉,他勸到許行舟,“莫要這般辛苦。”咱倆下放到這破地方已經夠命苦的了。
許行舟起身走到公食門口,灌入的涼風将他的青色官袍吹得紛飛,他清瘦如孤竹憑立的身影很是冷寂,飄飄然若遺墜世間的仙人一般。
天邊濃墨傾垂水花起霧,院内碧綠疏桐窸窣作響。
許行舟的身影融入其中,仿佛一張水墨畫。
“你不懂。”許行舟凝着院裡濺起的水花,他寂如幽潭的墨瞳裡面亦泛起陣陣漣漪,“我總覺得官家将我二人下放到此處是别有他用的。”
卻聞徐松溪冷嘁一聲,“你倒是心态好,沒直接将你下放到播州就是官家對你别有偏袒咯?萬一而後犯了什麼小錯誤,尋個由頭将你逐級下放到嶺南等苦寒地,我看你是哭都來不及。”話音畢他無奈地搖搖頭。
許行舟卻也不着急辯解,隻是淡淡說道:“逐月來了。”
喝了口飯後清口的熱茶,徐松溪饒有興趣地問道:“怎麼?是你們家姐讓他給你送銀子來了?”
橫了他一眼,許行舟隻覺無語凝噎。
“尋泓兄莫惱。你是曉得的,那日你前腳被貶谪,我便後腳跟着你來了。”
他似乎說到了自己樂點子上,直至他笑地躺在長凳上捂着肚子半晌後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我們家老頭兒知道我去官家面前插了不幹系的手,登時便雙腿一蹬昏了過去。我家姐倒是差人給我送了些銀錢來。”
說到這,徐松溪有些氣不打一處來,“全被我家老頭兒派來護送我出京師,實則監視我的狗奴才給打了回去。”他看着自己腰間的白玉腰帶重重歎了口氣,指腹摩挲着上面冰涼的珠玉,“瞧這光澤褪成什麼樣了,擱應天府我早就差人送往金玉店好生養護一番了。”
“你這習性該改改了,既來之,便安之。”他溫和地說到。
他轉身看向徐松溪,而下偌大的簡陋公食裡面除了他二人無其餘。
若不是雨聲蓋過一籌,交談的聲音怕是會有輕微回聲了。
許行舟到徐松溪身邊坐下,替自己斟了杯熱茶,看着冒着白絲絲熱氣的茶水,他緩緩道:“你可還記得我們第一日來的時候,在茶棚看到的那個馬夫?”
“自是記得,你當時還給我說了他為何奇怪呢。”徐松溪卻是往後一俯蹙眉看向他,“這你也要查?”許縣令管地也太寬泛了吧。
會錯了許行舟意的徐松溪勸解他道:“你曉得,這官場裡面,水至清則無魚。”他伸出三根手指盤算着,“你以為度支、戶部、鹽鐵三司計使下面分屬的一些把戲官家不知道?他也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許行舟微涼的手一把握住徐松溪方才說鹽鐵時伸出的那根手指,輕輕将其折向手心。
“問題便出在這。”
徐松溪一把抽出自己的指頭,雙手趕忙搓了兩下取暖,揶揄許行舟到,“許縣令在京師大理寺供職的時候便是出了名的鐵面無私,坊間頗為有名頭的浮浪子便是再不怵京兆尹那幫家夥,也要忌憚你這個活閻王三分。”
他猛地一拍大腿大笑起來,“你是不知道,京師的婦人從前為了止頑童啼都是用的前朝哪位冷面郎君和毒寡婦的名号。近幾年,許縣令因着在大理寺内的佳績名聲大噪,這衣缽便漸傳與你了。”
“無聊。”無心追憶從前的許行舟将茶水一飲而盡,淡淡瞥了一眼徐松溪,“就你戲多。”
茶水裡騰起的熱霧在飲茶的時候冷凝在了許行舟的面頰上的黃金面具上,登時便朦胧了起來,有些許小水珠浮出。
眼尖的徐松溪見狀,嘴角不可抑制地微微抽動,他驚訝道:“而今一見,真是名不虛傳地表裡如一啊。”
天光昏沉,雨聲漸息。
濛濛水汽散盡後,被雨水沖洗過後煥然一新的周遭顯得格外地寂靜。
許行舟又重拾起話題來。
“方來的時候,我便覺得走茶的馬夫有異,但一開始我也隻以為他是走竄瑪瑙瑟瑟的掮客罷了。”許行舟修長的食指在桌案上輕輕敲擊,“直至我聽聞折月縣有人私竄鹽鐵一事,才暗遣了人去調查,并讓逐月僞裝成買家去與他接頭。”
“哪知這麼一查,順藤摸瓜,竟是查到林縣丞和楚修鴻頭上去了。”他的手指突然在空中懸滞住了,許行舟的薄唇微勾起,“很多事情便可以說的通了。”
是時,他将桌案上用茶水沾畫的三個圓圈連在了一起。
“我查了這三月來縣衙當值記錄,我們至的那日應當是白雲寂當值的,并且楚家的表少爺與乳母也是那日去擊鼓報案的。”許行舟徐徐說來。
“你是懷疑林廬煙與莺莺的案有關?要麼是他,要麼便是他在替楚修鴻打掩護?”徐松溪水複提了下二人在鹽鐵蹿賣上的利害牽連關系。
“我是懷疑林廬煙。”
許行舟的話音甫一落地,便有漸行漸進的匆匆腳步聲趕來,再細聞還有擊登聞鼓的聲音。
“不好了!縣令!不好了!”
白雲寂火急火燎地跑了進來,一個不留神未注意到腳下的門檻,他重重地跌了下去。
撫着吃痛的膝蓋攀着門框,白雲寂緩緩挺直身子,複将頭上束發的木簪扶正。
指着登聞鼓來聲的方向,他顫着聲音說道:“縣令不好了!黃四郎等人怕是要造反了。”語氣頗為焦慮和擔憂。
聞言,許行舟朝怒氣沖沖的鼓聲來向看去。
他目光一涼,“走!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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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濃墨傾倒的天際撕開一道裂痕,巨大紫色的雷電照亮天地,轟隆聲後,有彗星拖尾彌留。
彗星墜凡,在當世,應視作災難之象。
“官人,你看這天象。”白雲寂的聲音愈發顫抖了,頗有大事不好之意味。
許行舟止住步伐,擡眼望去。
他素來冷靜沉着的面龐上出現了鮮少的擔憂,凝着他眉間乍然升起的輕愁,白雲寂隻覺有一條冰冷的蛇纏繞在他的脖頸上,讓他難以呼吸。
白雲寂是個恪守規矩的老吏,便是再擔心,他也不敢在這個時候貿貿然打探一兩句上峰的心思。
他隻得邁布的力度又重了幾分。
饒是光陰輪轉,許行舟如何也無法忘記,在百年前當朝女王駕崩之際,他也曾在冷寂漆黑的雨夜中親見一番此種光景。
彗星尾迹在許行舟眼中消逝淡去的刹那,往事開始流轉。
“逼宮了!”
“造反了!”
天邊的彗星尾痕尚未消退,便有一支煙花僞作的信号彈在天邊綻放,緊接着太子便帶着一幹精銳踏破了宮門,将許行舟等人步步緊逼到了寝宮門口并圍了個嚴實。
許行舟自是記得。
前世女皇咽氣的消息尚未飛出寝宮的珠簾,太子便氣勢洶洶地帶着一幫人馬來逼宮。
太子見他執劍相對,直罵他是鷹犬走狗,将鳳儀司的做派承襲了個十成十。
“隻要你将傳國玉玺和毒寡婦的骨灰交出來,本太子便饒你一條生路。且,日後承位後,亦可算你護駕有功,天下律法皆交你掌握,以及宋家的爵位也由你承襲。可好?”
旁的話,許行舟或許記得不太清楚了。
但是這話,他尚且是記憶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