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完證後,許行舟讓江月眠先退下,她這才暗自舒了口氣。
金盆洗手後她是好些時候未應付此般場合了,要不是準備地很充分,月眠幾度腦子轉不過來的時候許是要尴尬地沉默了。
她站在角落靠着大柱,纖薄的掌心貼在胸膛感受着裡面的撞跳,月眠看着堂上面色嚴肅的許行舟。
也多虧了他替自己續話。
許行舟宣了顧雯晔上堂。
“對不起許縣令,你要怪便是怪我這個粗鄙且無知的婦人吧。”顧雯晔散着發,淚水和鼻涕在臉上滂沱地厲害,“我撒謊了,許縣令,我從前對你撒謊了...”她一直聲音顫抖地重複說着自己撒謊了,至到啞聲,顧雯晔的嘴唇還在不聽使喚的翕動。
“嗯。”早已了然她撒謊的許行舟自然不會有任何苛責,隻是讓她止住淚水,傾訴冤屈便是。
從她的描述中,他大緻了解清楚了楚鸾一案的走向。
楚鸾是她從前年輕時候不懂事與胡人厮混生得孩子不假,從前也是她們家合夥設計了身出微寒的楚修鴻,讓他不得已娶了自己。
楚修鴻從前還是個提筆的文人,自然是對顧家人和顧雯晔這些下作的行為鄙夷至極,但他無權無勢也無能反抗。但自他發迹,加上顧家斷後,光鮮不似從前開始,楚修鴻的面目畢露。而楚鸾便是在婆母和夫君的苛待下,顧雯晔愈發覺得是人生污濁的存在。
顧雯晔哽咽地說到,“其實鸾兒是林廬煙害死的,可是這群混蛋偏生瞞着我,還拿我兒子當借口來威脅搪塞我。”她說到自己兒子的時候,聲音愈發激動。
林廬煙三字清晰地從顧雯晔的齒縫間蹦出後,不僅堂外的百姓炸開了鍋,直罵林烏龜手段陰毒外。堂内諸位也無一不驚訝,但是耐堂上許行舟的威壓,隻是竊竊私語兩句便草草過去了。
顧雯晔的兒子?
許行舟蹙眉深思。
他近來都在辦楚家的案子,按理說楚家的情況他清楚地再為不過了。
難不成是顧雯晔的侄兒顧霁華?隻是她過分疼愛罷了?
“顧雯晔,你這個瘋婆娘!”楚修鴻指着顧雯晔的鼻子大罵起來,“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
“你飯吃多了,撐死你個人事小。話亂說給林縣丞引了禍,你可擔地起?”
楚修鴻還有話沒罵完,明晃晃的刀身又橫在了他脖子上,他雙手舉在胸口,渾身發抖着很是狼狽地跪了下去。
“姓楚的,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在給那個老烏龜說好話?”
顧雯晔的情緒再次波動起來,她的刀口貼地楚修鴻的肌膚很近,分明有血珠滲出,似乎她再用力幾分,楚修鴻能當場斃命。
刀光晃地楚修鴻眼睛生疼,他猶豫了下還是辯解道:“楚鸾的事情,你我都很難過,但确實與林縣丞無關啊。”甚至楚修鴻還看了許行舟一眼,似在尋求幫助。
許行舟徑直避開了他的目光。
“你敢發誓嗎?”顧雯晔質問。
“怎麼不敢?!”楚修鴻不甘示弱。
顧雯晔平時看起來病恹恹的,但是她可堪是一個十成十的狠人。
她直接從懷裡掏出兩方牌位用力丢在了楚修鴻腳下。
堂内外登時嘩然一片。
楚修鴻頓時傻了眼。
他腳下的一方牌位是他故去的老父親的,一方是他楚家老祖宗的。
“你...”楚修鴻指着顧雯晔的手指都在氣得發抖。
但令在場衆人再度吃驚的是,楚修鴻将牌位撿起來立好後,從袖子裡面掏出了三根香來。
“早知道你有這手。”楚修鴻抹了把嘴角的血迹,努力牽扯出一個不甘示弱的笑容來。
許行舟:“...”
他再度一拍驚堂木,聲音響亮而具有震懾作用,“公堂之上,豈容爾等放肆。”
“若你倆再玩這些把戲擾亂公堂,直接收系獄中。”
他看了正在奮筆疾書的徐松溪一眼,“方才那段不用記下來。”
顧雯晔連勻了好幾口氣後,她氣虛地險些要暈下去,許行舟便令人搬了椅子來。
她坐在椅子上,指着楚修鴻嘶聲力竭地開始訴說他的罪行。
原是楚修鴻因為生意上之事以及顧雯晔母家的關系,便在楚鸾幾歲的時候就與林廬煙來往的分外緊密。
林廬煙對楚鸾的關切,久而久之在她心裡就發展成了畸形的情愫。面對楚鸾的示愛,林廬煙并不存在回避和拒絕,甚至在感情愈深後,二人還締結了不倫之果。
隻是萬莫令楚鸾想到的是,林廬煙對于她腹中孩兒的到來,非但沒有半分喜悅,反而厭惡至極,并且開始日漸疏遠她。直至楚鸾謊稱腹中是雙胎,比尋常的瞧起來要大上很多,眼瞧便是要瞞不住了,林廬煙才答應見她一面。
誰知道這一面楚鸾便就一去不複返了。
究其原因便是林廬煙年輕的時候娶的妻子,因與他不睦想要脫身于他,便串通郎中謊稱他不育,緻使林廬煙以為楚鸾是随了她母親從前的性子,與他人厮混想要嫁禍到他頭上的。
聽到這裡,許行舟突然想到,林廬煙或是中了計。
因為從柳絮飛的審問中他得知,柳絮飛其實是林廬煙的親生兒子,但母親一直讓他隐瞞着此事,并謊稱他是姨母的兒子。
但林廬煙對于這個與自己有五六分相像的柳絮飛是極好的。
他十幾歲的時候與浮浪子一同犯了事,按照律令他應當是流放的。可林廬煙偏生使出了通天之乾坤術,讓他改名換姓,沒如賤籍,無人知曉。甚至還給他在金貴的伽藍寺附近置辦了宅邸。
連許行舟都不解的是,難道林廬煙這些年都未曾懷疑過這是他的兒子嗎?
直到柳絮飛脫下夜行服漏出滿背的觸目驚心,許行舟才了然所以。
世間上本就沒有無緣故的愛與恨。
林廬煙憎惡四處宣揚自己難以人道的前妻一家還來不及,依照他的性子怎麼還可能善待柳絮飛。隻不過是柳絮飛這些年替他東奔西走賣命,等價置換來的罷了。
沉吟了良久的許行舟打斷了顧雯晔的說話,“至于楚鸾為何在勾欄裡面有莺莺的化名,無非便是與林廬煙串通好的茶壺将她送至此處的。”
“至于她為何在此處。”許行舟自問自答道:“是林廬煙想要馴服楚鸾,想要将她一輩子禁锢在自己身邊,泯滅她的自我意識和想法。”
“他先寫信約了楚鸾在幾十公裡外的鄰縣相聚,而後便借機公務,讓身懷六甲的楚鸾一個人乘車回去。但他同時又買了走兇的浮浪子,并讓他們挾持楚鸾賣到與自己有勾結的秦樓楚館,并嚴加看管,并讓假母用熬鷹的方式去摧殘她的個人意志,在她将要崩潰的時候,林廬煙去上演一出自導自演的英雄救美。”
揚了揚手中顧雯晔呈遞上來的信間,其中記載了林廬煙與楚修鴻串通的罪證,許行舟反問道:“我說的對嗎?”
顧雯晔不可置信地愣住了,她瞳孔微微收縮了好一會,才顫抖道:“許縣令怎麼知道。”
許行舟薄唇微勾,“還得得益于江仵作,她從楚鸾的食糜裡面發現了撕毀的信件,并進行了複原,信中便記錄了我方才說的事。”
面對許行舟突如其來地嘉賞,略微有些出神的江月眠很是不可置信。
隻覺得顴骨都燒地發燙的她略顯羞赧地低下了頭,内心又開始噗通了起來。
月眠卻是在暗忖:此下便是讓許縣令刮目相看了吧!
“以及,護送楚鸾回折月縣的馬夫把從楚鸾身上搜刮來的翡翠頭面拿去典當的時候,恰好被官府的人抓了個正着。”
其中一隻翡翠镯子作為證物拿上來的時候,顧雯晔靜默流淚,手中的刀也咣當一聲滑落到了地上。
這隻水頭甚足,通體碧透的翡翠镯子,顧雯晔再眼熟不過了。
是顧家的傳家寶,并且隻傳于男丁。
男丁婚時,可贈于其妻。
這隻本屬于顧霁華的镯子,竟然出現在了楚鸾身上。
顧雯晔整個人仿佛被抽走了魂兒一般,癱坐在了地上,她瘋魔一般地低聲絮絮到,“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他們可是兄妹。”
許行舟方想命衙役将她送下去休息,顧雯晔卻是令人措手不及地撐起身來,一頭撞到了柱子上,昏了過去。
今日堂上之事可謂是層出不窮,許行舟而下雖未疲于應對,但他的眉心顯有些酸脹了。
喝了杯茶水去疲後,許行舟餘光瞥了眼堂上既留的楚修鴻,重拍了驚堂木開始升堂。
許行舟正聲說道:“楚修鴻,在林廬煙殺害莺莺一案中,你蓄意包瞞,疑為幫兇,你可認?”
“許縣令,冤枉啊!我冤枉啊——”楚修鴻直戳着心窩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連說冤枉。
看見楚修鴻一遍發誓一遍戳心窩的虔誠又滑稽的模樣,月眠連聲啧啧。
楚修鴻倒是說了些實話,但是含水量是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她又觑了眼檐外的天色,似有些作雷的迹象了。
“冤從何來?”許行舟問到。
“我都是被逼的。”楚修鴻一字一頓到。
許行舟這才得知。
第一次拜訪楚府看到的那個頗有大娘子派頭的女使,是林廬煙安插在他身邊的,這些年來知道他不少見不得光的事情,加之與顧雯晔生分且她體弱,楚府的事宜便在林廬煙的安排上逐漸落到了他們的手裡。
而楚修鴻便是再不喜楚鸾,好歹她與自己一個姓,好歹一個屋檐下相處了那麼多年,好歹她是自己所愛的女人所生的。
故而林廬煙約他去郊外的莊子商量事宜之時,他恰好撞見了林廬煙給楚鸾灌□□的堕胎藥并且掐死她往水井裡丢的全過程後,楚修鴻的第一反應是去報官。
他聽聞縣衙換了秉直公正的縣令,林廬煙便是再為縣丞,也不可能不伏法的。
但出乎楚修鴻意料的是,往後的日子裡面,林廬煙和妙以卻像是窒息的藤蔓一樣在他的脖頸上愈纏愈緊。
所愛的女人?許行舟都以為是自己思緒混沌聽錯了。
楚鸾的生母可是顧雯晔。
“那你們是怎麼騙過顧雯晔的?”許行舟問到。
沉默良久後,楚修鴻的嘴角才擠出一絲苦澀的笑,“謊言。”
“阿苓最在意的,自不是楚鸾,也不是我與她的幺女楚鸢,而是...”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定,楚修鴻才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是我與她的兒子,顧霁華。”
正在記錄的徐松溪,頓住了筆,他撇了撇嘴,低聲說道:“真夠複雜的。”
出生寒門的楚修鴻,尚是苦攻功名,名不經傳之時,顧雯晔早便憑借麗才雙驕在江南一帶小有名氣了。
他一心仰慕顧雯晔,卻難得其餘光一瞥,内心的陰暗滋生出的貪念驅使他行了下作的手段。
“其實我早便知道是他們家是對我布了局,我也是心甘情願往裡面跳的。至于霁華,我早便知道他是我的兒子,便是不相認我也想讓他留在我的身邊。”
不知為何,楚修鴻的深情款款讓月眠一陣陣莫名的惡心。
便是他的描述再動人,月眠始終能清晰地理清其中的脈絡。
他毀人名節在前,讓顧雯晔平背罪名,算計吃絕戶在後,卻還粉飾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情種模樣。
楚修鴻的連環計中計倒是天衣無縫。
若不是她,身出詩書的顧雯晔可覓得良婿,也不會在被毀清白後失了心智與行商的胡人私會,更不會淪落成如今這般枯槁模樣。
許行舟沒耐心地打斷了他的追憶往昔,“說重點!”
“謊言。”楚修鴻淡淡地說到,“他們要挾我欺騙了阿苓。”
“顧家有傳家的翡翠,霁華偷偷給了楚鸾。林廬煙便要拿了這個做文章,告訴阿苓是霁華無意間聽到了母親與他的對話,言他是楚鸾的親哥哥,他一時失了神智,誤殺了楚鸾。”他繼續解釋道:“想來縣令也看得出,顧家有家傳的神識障礙。”
“阿苓雖是将楚鸾當作她人生的一個污點,但畢竟是她十月懷胎所生,不可能不在乎。隻是相比于霁華,到底是被比下去了。”
許行舟沉默了良久,他看着屍格上楚鸾二字,目光裡面滿是悲戚。
“本官知了。”許行舟頓了一下繼續道:“本堂尚不能宣判你與此案的關聯,當擇日再判。”
“但是...但是我也是苦主啊!”楚修鴻又哽咽了起來。
“我的母親為妙以在林廬煙府中所害,縣令可現下往林府查看。”
“那妙以呢。”許行舟接着問道:“她為何要殺害楚老夫人?”
楚修鴻如實回答,“妙以心氣高且心眼小,因我母親不将她提到平妻的位置,并且總拿楚家大娘子說話,并且又愛拿她家中幼小的弟妹威脅她。”
他的話音開始嗫喏起來,“這個毒婦人便起了殺心。”
“那她現在人何在?”
“被林廬煙殺了,因為利益沖突。”
許行舟:“...”
許行舟也不免暗自慨歎,這個案中案真是複雜。
而顧雯晔之所以用劍追着楚修鴻來官府,便是發現了他們的騙局并且入了魔,一路追到了林府。
卻隻發現了兩具涼透的屍身,氣不過的她還在二人身上補了幾刀。
至于楚修鴻身上最初的傷勢,倒不是顧雯晔所為,是林廬煙逃路前,派到勾欄瓦舍追殺他的兇手所為。
刀刀緻命,楚修鴻活下來實屬命大。
眼見便要當午中了,許行舟正想宣布閉堂,擇日再審之時,一個身形精瘦,皮膚微黑的文人從百姓堆裡走了出來。
眼尖的白雲寂觑了眼回秉給了許行舟,“這是位狀師。”
許行舟将這位狀師傳上來後,該人自報起了家門來。
“鄙人劉可哀,為折月縣狀師,專理家事糾紛。”他收起扇子朝許行舟鞠了一禮,“在下前來是為楚大官人辯狀的。”
劉可哀說明來意後,登時噓聲一片。
百姓們心中隻有道德悖逆與否的對與錯,他們對劉可哀替楚修鴻這個畜生辯狀之事鄙夷至極。
險些又有人要丢臭雞蛋了,許行舟立馬穩住局勢,并且明确說清,“若你要替此人辯狀,需有此人本人委托以及出示你作為狀師的注色證明。”
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的楚修鴻連聲答到,“我願意!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