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能帶我去見大爺最後一面嗎?或許我認識你家大爺的親人。”蕭照問道。
老伯擺擺手,說道:“二子他爹以前說過,他還活着的時候他家裡人就不要他了,對外說這個兒子早就死了,如今他真死了,更不會有什麼親人了。”
那孩子似乎感覺有什麼不對,馬上補充道:“說錯了說錯了,小爺我還在呢,我就是他親人。”
蕭照聞言心裡驟然一緊,他想起額吉說過,冀州戰敗,三哥趕去支援,阿達将三哥的戰馬搶去,自己逃回了喀沁,看來我喀沁族人,虎毒食子,竟是一脈相承。
幾人來到了“二爺”的家中,想必床上用草席裹着的便是那位畫輿圖之人。
蕭照慢慢掀開草席,隻見席中之人身上遍是燒傷,刀傷,槍傷,早已面目全非,看不出模樣了。想必是在冀州那場大戰中九死一生,哪怕僥幸活着,八成也是苟延殘喘,強弩之末。
也算是心志非常人所能及,頂着這副殘敗身軀,居然也能用十幾年光景,踏遍整個大淵,繪出那些輿圖。
床底下散亂擺放着很多酒壇,蕭照蹙眉:“舊傷那麼重,他難道不知道他這副身體如若再飲酒隻會死得更快?”
老伯歎息道:“勸過了,隻是他總說,一想到他那些兄弟們,就心痛如刀割,我瞧着他一個大男人總是喝着哭,哭着喝,便知道啥也勸不動了。這些年來他和二子一直出外讨飯,一出去就是一年半載,讨來的倆錢全用來買酒了。”
“他的那些兄弟如今怎樣了?”蕭照明知故問,心裡卻暗暗希望老伯能給出不一樣的答案。
“早死了,他有次喝酒時說過,出征前答應過會帶他們回家,可是,最後除了他,誰也沒活着回來。”
蕭照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想起喀沁的那些婦孺,喀沁草原的每一晚都有她們的哭聲,哭訴男人都死在了冀州,誰來照顧她們這些孤兒寡母,往後日子該怎麼過下去……
老伯見狀安慰道:“小兄弟,你年紀尚小,怕是沒上過戰場,戰報就是用血寫出來了,前日是老朽的血,昨日是二子他爹的血,他日或許就是二子和你的血,世道就是這樣,生不如死,如今他這一走,倒也算是解脫了。”
“老伯,您也去過戰場?”
“去過去過,到了那地方,人就不是人了,像豬,像狼,像狗,像老鼈,反正就不像個人。能僥幸活着回來的,誰又不是行屍走肉呢?像二子他爹這樣的,在我們村,多得是。”
老伯年紀大了,總喜歡逢人絮絮叨叨說些疆場往事,蕭照渾然不覺,因為他蓦然發現,二子他爹脖子上戴着的那塊玉居然和自己脖子上的一模一樣。
他分明記得,自己的這塊玉是他遠赴京都為質的前夜阿達親手所贈。
“阿達,這又是你從哪打仗搶來的,我可不戴,玉都有靈性,萬一怨氣太重反噬了怎麼辦?”
“臭小子,這是我族世世代代傳下來的靈玉,曆來都是隻傳給下一任喀沁大汗嗣位者,汝進京後,當勉勵之,日後還要扛起我喀沁王旗。”
“哦,原來是老祖宗搶過來的。”
“漢人不也整日說竊鈎者誅,竊國者為諸侯,這塊玉上有我喀沁先祖征戰四方的無上榮光,你定要勤勵,方不負先祖榮光。”喀沁大汗将這塊玉極為莊重地戴在蕭照脖子上。
額吉在一旁看不下去了,說道:“孩子,别聽你阿達的,這些玉你阿達多得是,你到大淵京都後,切記要小心行事,中原人素來狡詐,你不要和他們攪在一起,咱自己好好活着就行了。”
“真是婦人之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亂世才能造英雄。”喀沁大汗呵斥了妻子。
“我不管,我隻要兒子活着回來。”
回過神來,蕭照恍如隔世,原來躺在席上的,竟是自己的兄長。
可究竟是哪一位兄長,蕭照卻不得而知,他隻知道,阿達說過,他的每一位兄長都死于大淵敵軍之手,千真萬确。
究竟是真死于大淵敵軍之手,還是阿達愛惜羽翼,不願折損兵力去相救。
他甚至能猜到,在戰亂中,阿達親自将那塊玉戴在兄長脖頸處,邊說道,這塊玉隻傳給喀沁下一任大汗,汝定要血戰到底,喀沁的未來就在你手裡。
畢竟生死攸關之際,讓親兒子率兵給自己斷後這種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幹了。
難怪兄長甯願終日讨飯酗酒,也不願回家。
或許兄長今日終局,便是他日我蕭照命運歸途,蕭照不由得這樣想,也不得不這樣盤算起來,若他日身處險境淪為棄子,自己是萬萬不能指望喀沁的一兵一卒,必須要有一個自己的戰力,且這個戰力隻能受自己調配。
蕭照出錢出力,給兄長籌備喪事,在棺材将要釘上的那一瞬,“二爺”突然嚎啕大哭,拼命攔着衆人,不讓棺材釘住。
“攔住他。”蕭照冷冷道。
“放開我,放開我,那是我大爺,不許你們釘住他。”“二爺”小小年紀,不知道哪來的牛勁,居然搶走了一個暗衛手中的錘子。
蕭照未曾告知身邊人真相,兩名暗衛也隻想草草辦完喪事早日回去,畢竟質子偷偷出城是大罪,眼見錘子被“二爺”搶去,一名暗衛竟然跳在棺蓋上,重重踩上幾腳,好使棺材釘得牢實些。
眼見暗衛踩在棺蓋上,蕭照心如刀絞,想出言呵斥,又怕引人懷疑。那麼多雙漢人村民的眼睛看着,他籌備喪事已然出格,不能再表露出任何痛惜之舉了。
阿勒齊将錘子搶回來,這才好好把棺材釘好,蕭照心裡終于松了一口氣。
“二爺”在地上翻滾打鬧,痛哭流涕,或許他這個年紀并不懂生死,但他明白,棺材一旦釘上,人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這個孩子不懂孝子摔盆,不懂人情,也不懂祭祀拜靈,卻很重情義,兩手抱着棺材遲遲不肯撒手。
村裡人勸了好久都勸不動,總不能連孩子也一起埋了,喪事也因此擱置了。
等了好久,老伯見這孩子雙手抱累了,趕緊讓村裡人将“二爺”拉開,暫時關了起來,不許他再這麼胡鬧喪禮。
蕭照全程不語,他心裡自嘲了一下,當個無知稚子都比當個一族世子要好,至少能流露喜怒哀樂,至少能在兄長的喪禮上大哭一場。
喪禮結束後,蕭照将“二爺”帶回了質子府,他在心裡悄然醞釀出了一個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