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蹦極是什麼感覺?”朱時宜鼓着好奇的大眼睛,歪着腦袋問。
潘嶽坐在草地上,和朱時宜并排。
感覺?
他仰起頭,感受四面而來的風,任憑發絲淩亂飛舞。
......
站至塔尖的那一刻,腎上腺素飙至頂峰,他卻沒在這時下躍,工作人員一邊纏挂安全繩,一邊向他講解要領。
激素緩緩褪去,理性逐漸回籠,下躍的決心,也退卻三分。
生理性對死亡的恐懼一瞬蔓延。
死亡,是什麼?是生命的結束。
生命的結束,是什麼感覺?
人人畏懼死亡,卻沒有人真正領會,死亡,究竟是什麼模樣。
死亡,是折磨、是痛苦、是煎熬。
潘嶽親眼目睹過至親的死亡。
那年,除夕前夜,外婆靜靜坐在沙發上,她擺弄着皺巴巴的紙币,嘴裡絮叨着,這是給孫兒的、這是給女兒的、這是給女婿的。
彼時的他還在上中學,他什麼都不知道,隻是偷偷高興着,過年又有壓歲錢收了。
他帶着美意進入夢鄉,祈盼新年早日到來。
可時間是線性的。新年不會因為期待便提早降臨,噩耗卻會。
夢中的潘嶽被家人叫醒,他渾渾噩噩地坐上車,進醫院。
外婆的眼睛不再慈祥,她口吐白沫,面容滿是痛苦。
心梗突發而至,外婆再也沒睜開眼,帶着痛苦離開人間。
......
一分鐘裡,潘嶽回顧了無數個瞬間。
高塔上,工作人員讓他背過身,放松往後躺。
有那麼一瞬,潘嶽想着,算了吧,不跳了。
高處不勝寒。冷風呼嘯刮過,潘嶽脊背發涼。
他側目,朝身後望。
塔頂風很大,吹得潘嶽睜不開眼。
目之所及,是一片空曠的草地,似吞噬生命的深淵。
潘嶽眨了下幹澀的眼。
餘光之處,一抹倩影映入雙眸,她伫立着,一動未動。
潘嶽知道,朱時宜在看他。
無由的力量洶湧襲卷,潘嶽笑了。
人活着有時就是靠一股沖動。
潘嶽正正對着工作人員,點點頭。
工作人員抓住安全繩,示意他後靠。
潘嶽張開雙臂,閉起眼。
面子也好,逞強也罷。
他,一定要跳。
......
墜落前瞬,潘嶽腦子裡閃過無數過往。
老人曾說,人類瀕死時刻,腦海會像走馬燈般,回放自己一生的深刻瞬間。
如果真有那麼一刻,那百年之後,潘嶽希望,他的腦裡,會有今天。
......
時間被失重無限拉長,身體穿梭雲霄,飓風極速刮過面頰,冰冷還是燥熱,痛苦還是喧嚣,潘嶽什麼都不知道,感官如失靈般,他無意識張張口,卻發不出聲。
靈魂懸浮霄空,死亡近在眼前。
五感盡失,潘嶽反而愈發平靜。
......不是空虛的平靜,是安甯的平靜。
這種感覺,就像是——
向死而生。
......
心間純粹,潘嶽睜開眼睛。
天空倒映眼簾,白雲觸手可及。
潘嶽倒吸一口氣,靈魂一瞬回歸□□,他感受到了他絕對自由的呼吸。
天地颠倒交替,視野劇烈晃動,天旋地轉間,落體墜底,繩索回彈,安全感席卷而來。
潘嶽下意識俯瞰,他看見了朱時宜。
似有鐘聲回蕩胸腔,他勾起唇。
求生本能使人不自緊握繩索。
此刻,同樣。
為了生命,潘嶽松開手,仰躺下去,任憑身體如秋千蕩漾。
他張開口,釋出胸間無數混沌,心情豁然開朗——
生與死的邊界,是最極緻的生命。
此刻,即是永恒,他會銘記一生。
......
臂間傳來輕癢癢的力道,朱時宜戳了戳他:“怎麼不說話?是什麼感覺。”
潘嶽輕輕笑:“不可言傳的感覺。”
“那讓我意會一下。”
潘嶽側目,偏了偏頭:“你也去試試?”
朱時宜瘋狂擺頭,下巴一下拉得老長:“算了算了。”
她鼓鼓唇,扭過腦袋,輕哼聲:“不說就不說!
小姑娘的悶氣來得莫名其妙。
潘嶽無奈,他摸向另側口袋,拿出袋小零食,遞給朱時宜。
朱時宜眼睛噌地發亮:“小熊餅幹!”
她擡起頭,一雙黑瞳如水晶葡萄般靈亮。
“你又從哪拿出來的,我怎麼都沒摸到。”
潘嶽撕開包裝,看着朱時宜接過餅幹袋,嘎吱嘎吱嚼。
他不自彎唇。
有那麼個人,她就算坐地上,吃袋幾塊錢的油脂混碳水化合物,他看着都那麼香。
福至心靈,潘嶽後仰,躺上草地。
“你——”朱時宜輕呼,似是驚詫,忽地,她眉梢輕垂,“你怎麼這麼愛躺地上!”
肌膚觸碰大地,靈魂朝向安甯。
生命的濃度一瞬放大,潘嶽盤起手,托至腦後:“所以,你要躺躺看嗎?”
......
朱時宜輕聲笑了。
這話,怎麼聽着這麼耳熟?
在琴城,潘嶽也是這麼讓她躺地上。
這回朱時宜沒猶豫,她直直倒下,與草地來了一次幸福的親密接觸。
朱時宜側臉,看向潘嶽。
他撐着腦袋,望向天,眉宇柔軟,似在回味什麼。
蹦極之後,他似乎有些不一樣。
至于是怎麼個不一樣......朱時宜難以表達。
她眯了眯眼,仔細瞧着潘嶽的雙眼。
他瞳孔裡的意味......是,滿足?
“所以你為什麼要去蹦極?”她想知道,潘嶽究竟滿足了什麼。
“因為,”潘嶽聲音低醇,一雙深邃眼眸,好似裝了整片浩渺宇宙,“我想,掌控生命。”
朱時宜忽然想起琴城那夜。
那是他們第一次交心。
過往的畫面曆曆在目。
誰也沒有想過,千裡之外,他們會再次相遇,還能一齊躺在地上,說着内心隐匿處的渴望。
當時,她問潘嶽追求什麼,他說,追求幸福。
這次,他想滿足的是,掌控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