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鴉寒,鉛雲壓境,一個時辰過去,雨勢依然不見減小。
在一處皇宮邊上的三進宅院内,從屋檐流落而下的水線,不斷砸進布滿青苔的磚縫間,蜿蜒而過,然後彙進溝渠裡,将那堆積的濃郁血色沖開,潺潺送至院外。
行人們總是避讓着該宅院,不光因為它總有腥血排出,肅殺之氣令人懼怕,還因為它的正門上方,懸挂着一面鑲金牌匾,其上刻着三個大字——“淨身房”。
此時正房的側門恰巧被打開,兩個仆役打扮的人,合抱着一張拱起的卷席,慢慢跨過門檻,往隔壁廂房移去。
待側門被帶上,正房内一位兩鬓斑白的刀兒匠,一邊把染血的月牙刀插進沸水裡,一邊側頭問自家徒弟,道:“曾四,還剩幾個人?”
被喚作曾四的大漢,掃了眼屋裡的一側角落,回道:“就剩倆歲數大的了。”
說是歲數大,實際上都不及二十。姩國雖無明文規定,入宮為宦之人,必須未曾加冠,但是他們素日招攬的,大多是些幼童,是以這兩人已算是極為少見的“大齡”。
刀兒匠捋了捋痦子上的毛,喃道:“麻藥不夠了……隻堪一人半用。”
這兩人若都是小娃娃,那麼這藥量應當是足夠的,偏生這兩人,一個十七,一個十八,這一人半的劑量,恐怕還不夠其中一人用的。
“近來上面要人要得勤,采買藥材的卻沒跟上趟兒,之前定下給多少的量,就仍是多少。”曾四斜眼觀察着師父的臉色,又道,“不如……先擱置其中一個,挪到下一批去?”
刀兒匠撚着痦子的毛,不發一語。
曾四福至心靈,連忙說:“這藥量足是足矣,隻是難保天有不測啊。師父刀法之精湛,聲名在外,要是出了何等意外,恐會損了師父名聲啊!師父,要不剩下這兩人,就讓徒兒來執刀?”
刀兒匠見曾四這麼上道,眉頭不再緊皺,他笑着道:“這麼些年,是該放手讓你實踐一番了,這裡便交給你罷!”
曾四面上連連道謝,心下則冷笑,他轉身走向剩餘二人所在的角落,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
一個倚着牆歪坐在地上,被柱子的影子罩得嚴實,低垂着頭毫無聲息,另一個蜷坐在地上都藏不住那高壯的個子,擡起的下垂眼裡帶着滿滿水汽與懼色。
曾四沒有猶豫,伸手想将那個子稍小的少年拽起來,誰知道,大高個卻爬起身來,用身軀在前擋了一下。
曾四見他這番作态,便臨時決意,改将大高個拽起身來。
然而,大高個渾身一抖顫,目露求饒之色,道:“不,我,我好怕……墩兒能不能不割?”
大高個說着說着,越發懼怕了,便本能地掙紮起來,曾四一時不察,竟被推開了去,不由得惱怒起來,叱道:“好一個不割,你家裡人都把錢收了!你看他們肯不肯将銀錢吐出來?!要真舍得不要錢,也不至于把你這樣的壯丁丢進來了。别婆婆媽媽的,快給我滾過去!”
曾四跟趕羊似的,拿着粗麻繩在後面甩,催着大高個往石床上去。
大高個聽到有關他家裡人的話,頓時老實了,喏喏爬上石床,呼吸急促得像剛犁了幾裡地回來。
曾四眼裡掠過一絲陰狠,僅調出半人份的麻藥,給他灌了下去,然後與坐在邊上的刀兒匠對上了視線。
刀兒匠沒作聲,隻拿起涼了的茶水,嘬飲了一口。
天有不測,地有不公。
在施刀進行到一半之時,大高個乍然清醒了過來,身下傳來的劇痛有如雷霆,瞬間劈入他的腦中,将他的神智燃燒殆盡,這種痛楚絕非凡人可承受,比之絞斷連心十指,有過之而無不及。
隻見大高個嘴裡塞着布,卻依然咬出了血,與口涎一并嗆出嘴角。
曾四狠狠愣住了,他本以為這半份的麻藥,足夠讓人熬過施刀過程,隻是後續麻藥勁兒會過得奇快,好讓這個害他丢面的大高個遭遭罪。
他全然沒想到自己學藝不精,對劑量的控制根本不夠精準,“意外”自然就發生了。
“快、快按住他!!”刀兒匠看不過去了,忙奪過曾四手裡的刀,等曾四勉強按住石床上激烈掙紮痙攣的人,他方使刀将黏連的餘下部分剜個幹淨。
左右不過一盞茶,但三人皆汗如雨下,好不狼狽。
刀兒匠吹毛瞪了曾四一眼,其後擦擦額頭和後頸滲的汗,搖着頭,回到了一旁的高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