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四抹了一把臉,想吹哨讓外頭的仆役進來收拾,然而低頭一看,發現躺在石床上的人,已然出氣多進氣少,本是小麥色的臉,此時白如紙,剛包紮上的布帶,不消俄頃,便全然看不出原來的素色,鮮紅得紮眼,悄然浸沒着身下的石床。
半柱香後,仆役們還是進來了,隻是這一回,他們并沒有将人擡進側廂房,而僅僅清掃了一下石床,換上新茶,便離開了。全程沒有望向被棄回角落的某人一眼,更沒有過問一句。
大高個靜靜躺在角落裡,此時的他已力氣盡失,渾身被淚汗浸濕,下|身血流如注,血摻着地上的髒污,與外頭簌簌的雨水一般,朝着低處流淌而去。
豈料,竟橫遭一條玉雪凝脂般的皙白手臂攔截,血污分界而去,帶着黏稠與涼意,将其圍了起來。
角落裡除了大高個,便僅剩下那個不發一語的少年,此手出自于誰,一目了然。
而少年,終是動了。
隻見他眉頭微擰,羽扇般的眼睫緩慢撩起,淺淡似金的眼瞳,挾着目光投向了大高個所在的地方,凝望許久。
大高個睜着眼,卻已無法視物,瀕死的恐懼牢牢将他捆縛住,絲毫動彈不得,氣息飄忽,胸口的起伏幾不可見,眼瞅着就要将将停息,生機從此抽身而去……
倏然間,一聲帶着忿然的嗟歎,從旁側傳來,緊接着,一滴有金色流光閃過的血珠,從某人皙白的指尖垂落,喂入了奄奄一息的大高個嘴裡。
瓦罐裡還存着一人份的藥量,曾四見準備得差不多了,便目不斜視地,來撈最後的少年。
然而,少年人渾身就如無骨一般,重量都壓在了曾四身上,令曾四不免一怒,可當少年的側臉納入光塵之間,他便一句話都說不上來了。那少年斜睨過來的金瞳與甜白瓷般的肌膚,仿佛在生輝,一時間将昏暗的角落映亮,害曾四險些以為自己身處的,不是什麼血污橫流的腌臜地,而是清貴端華的谪仙居所,就連鼻下冷膩腥臭的空氣,都變得清新了起來。
這樣的可人兒被自己摟在懷裡,饒是大老粗一個的曾四,也不由自主放輕了語氣,逗趣道:“膽兒咋這麼小,這就吓得走不動道了?”
少年聞言阖上了眼,在曾四注意不到的地方,偷偷将長指一叩,少年周身倏然一陣氣流湧動,似要往他的雙腿席卷而去,不期然,氣旋轉瞬便被打散了,消弭于空氣之中。
“……哼。”少年似是有些氣惱,任由旁側的發绺垂落,遮掩住他晦暗不明的神色。
曾四見這小子壓根使不出力來,跟坨了的面條似的,幹脆抱他膝彎,把人扛肩上,然後走到石床前,把人往上放。
刀兒匠品着新茶,緩緩看了過去。
在那窄小的石床上,少年還維持着被放下時的姿态,左手與雙腿都呈現着不自然的曲度,卻巋然不動,唯有搭放在腰腹上的右手,修長的五指翻動,時而變換手勢,看着很是詭秘。但和泛着蒼白的其餘手腳不同,少年的右手在燈光下透着隐隐的瑩潤,分明的骨節如陡峰,縱橫的筋脈如青川,一同被霜雪披蓋,瑰麗如畫。
望及此,刀兒匠眼皮一跳,險些拔斷了自己痦子上的毛。
曾四沒注意到刀兒匠的異樣,将少年的頭托高,端着藥碗,照例進行藥前的身份确認。
“聽着。慶真宿,約城人氏,年十七,錯不了吧?這一碗藥下去,不用盞茶,你就會失去知覺,施刀後約莫一個時辰才會醒來。聽懂沒有?”曾四破天荒地等了等回答,沒有舉碗就要往下灌。
少年真宿卻擡起了皙白的手,抵住了碗沿,道:“無須替我去勢。”
曾四的腦筋猛地纏住了,想不透為何有人膽敢在這裡說出這樣的話來,害他險些想要到外頭去确認一遍,這正門上挂的,到底是不是“淨身房”三個字。
曾四不禁怒道:“啥叫不用去勢,你小子當這兒是市集,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嗬,想搗亂也先掂量掂量自己,算個什麼玩意,進了這門,可沒人能全須全尾地離開!”
他本欲再罵,豈料真宿忽地用右手一撥,解帶寬衣,袒露了自己的衣下風光。
這一敞,曾四登時像被人扼住了喉嚨,徹底失了言語,而刀兒匠則險些從高椅上栽下來,二人臉上青紅變幻,好不精彩。
好半晌,伴着一聲聲“晦氣”,真宿仿佛被當作了什麼穢物,眼看就要被曾四趕下石床。
這時,真宿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袖,提醒他道:“我走不動道。”
曾四本不欲再理睬他,但不知怎的,到底沒好氣地鳴了一聲哨,讓仆役進來,将少年用席子擡去了隔壁廂房。
至于還呆在角落裡的大高個,似是被所有人給遺忘了,也就無人發現,此時他全身的經脈,奇異地盡數暴脹而起,将皮肉撐起至一個可怖的曲度,從整體上看,仿若鑿刻了無數墨色紋路于身上。須臾之後,經脈顯的墨色轉為了金色,由深至淺,從表面沒入體内,最後歸于尋常,隻餘一身小麥色的康健肌膚,隐隐折射着光塵,黑亮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