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室,四周擺滿蝴蝶,有标本、機械、AI、液态培養皿等等,樹叢裡更密密麻麻趴了許多蝴蝶,一動不動。
簾子掀開,蝴蝶風鈴般蕩走,有人走進來,全副武裝,被防護服罩得嚴實,宛如一隻亂入蝶叢的白鴿。
一隻白鴿投進來,許多隻白鴿從四周撲來,叽叽喳喳:“老大,這批實驗的蝴蝶,全死在了繭裡,一點沒化。”
老大搶上去看,肝膽欲裂。溫室正中鑲着張巨大的玻璃箱,被分屍無數的小隔間中,每隻應該破繭的繭,被浩浩蕩蕩的死亡填滿。
蟲子們死态各異,有的胎死腹中、有的卡死在繭裡,有的發了青黴、有的幹癟一片,有的髒液滿床。
“這…這不應該,費這麼大勁,怎麼還長不起來……”說話的人眼淚幾乎模糊面罩。
“老大,還繼續…嗎……”問句湊不起一個問号。
“唉。”
一聲歎息掐滅了所有聲音。
蝴蝶靜靜地流淌在這間高大寬廣的房子裡。
卻悶得人喘不過氣。
老大臉色難看,事到如今,前路如何,他看不清。
從業至今,親眼見過太多次失敗,以至于初次見到蝴蝶顫動翅膀時的感動,已經遠不足以撼動今天。
怎麼辦?放棄嗎?
一群人眼睜睜看着死了的蝴蝶,宛如莊稼被天吃了似的無力回天。無可奈何,連髒話都罵完了。
接着他們就看到,老大喪家犬般地走了。
什麼話沒說。
*
車子開進一家工廠,餘九下車,被迎面來的塵土嗆了個滿腔。鼻酸眼熱。
今日風大。
迎面有人走來,是個瘦高的寸頭,穿着件藍白色工作服,臉頰緊嵌在口腔處,往裡陷了一塊,分外紮眼。
餘九眼睛幾乎眯成縫,懷疑自己來錯了。這哪兒是公司,這是鹽堿地、大旱天,最邪門的地方,被它坐上了。視線再遊回來,對面:“小孟總,您大駕。”
啞黃的臉擰出一團笑,卻有冰塊似的冷,還不是冷,是苦寒與窘迫,像吃了大苦,被凍僵了。
孟終點頭。
他扭身往回走,風沙攆着他的腳、他們的腳,一齊将人往大巢裡趕,趕進了盛夏。灰暗如月球皮層的工廠内部,山山水水好好地長着。大樹碧叢叢、黑燦燦。
熱氣濕人,餘九跟着剝去了外套。環顧四周,眼前景緻科幻味十足,既有微觀森林,亦充滿了科技。那些山,像一尊尊埃及古塔,綠是淫蛇,無孔不入抱在每一塊磚瓦器械罅隙間。
“小孟總,”那人近乎勒索似地詢問,“您想好了?”
不是他不信,公司這回投了個大項目,九死一生,毛都沒網住。他在公司待了十年,一事無成,深刻明白這就是個無底洞。砸再多錢,無濟于事。除非對方有錢,燒得晃。
孟家…年尾斷了資金鍊。
他小孟總,也退出了集團,雖說有投資意向,多少錢夠燒?
孟終卻爽快得很:“确定投資。”
那人大喜,又不敢真喜:“這回我們做了個大項目,結果很慘,公司底子已經虧了…您也不會是白投吧?我們老大寫的那幾點要求,您……”
孟終:“放心,我們是老合作方,有十年的交情,一切還按老規矩來。”
那太好了!天大的喜事!
他還不敢太高興,一邊帶人參觀公司内部環境,一邊斟酌着說:“隻是,我們這兩年,隻能出點邊邊角角的産品——”
這裡出奇的安靜:投資方來談合作,見不到人。
孟終岔開話題:“工作咱們再談待會兒再談,等人齊。我先帶我老婆參觀參觀。年底的項目,也煩請一并給我過目一下,麻煩了。”
“哦、哦!”還不能談太多,他拿不了主意。那人驚出一身麻,“不好意思,實驗室臨時有事,他們馬上就來。您先看,有問題叫我,我這就去準備。”
*
人一走,餘九卸下包袱,終于有空觀察一切。
從進來那刻開始,身體像被繭灸住了,後背發癢。室内斑斓了許多光點,每一個源頭,都困着一隻蝴蝶。
走到一扇玻璃窗前,裡面是仿雨林景觀,樹上、石上、葉上,結着大片紫色蝴蝶,像一朵朵大綻的鸢尾花。
餘九摸上玻璃窗:“秦叔藏的那些資料,和這裡有關?”
他送她來,還和秦叔那封信脫不開關系。
孟終:“這裡算是老爺子的心血。”
又是蝴蝶。
餘九把手插進袖管:“你要接手了?”
多麼鋒利的問題,寒光乍現。
孟終不接茬:“你不好奇,你爹當年創的什麼業嗎?”
“好奇,你說。”
餘問水創的是文物修複的業,後來,方向有所轉移,修古董是修,修蝴蝶是修,為什麼不能修人?
他親見過太多生老病死,人類在浩瀚宇宙裡,太渺小太渺小。他私以為,這不應該。他想到,人類之生死雖是必然,卻仍然能夠永恒;那是某個意志、在某一瞬間的強大灌注。
他忽然相信,今生一定有一份偉大的事業在等着他。
他開始緻力于對種種疾病的攻克。
他開始意識到,大多人類,從基因上就存在着諸多缺點。軀殼衰老的過程裡,生病是必然。得從根上治療。
強大的願力裹挾着他,使他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奇迹”,當然,都是失敗産物。哪怕是失敗産物,随便一個拿出去,都是濟世良藥。
他不這麼幹,失敗産物一律銷毀,他以為,隻醉心于技術研究,就不會有太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