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雨姐,我的車擋到你了嗎?”
劉良雨有些疑惑,聽不懂她的話,卻還是親和笑說:“你的車在線裡,不會擋着任何車呀。”
鄭清昱一怔,喃喃出聲:“這樣啊……”
“你沒事吧,我看你臉色很不好。對了,嘉效呢?你一個人來這邊辦事嗎?”
鄭清昱覺得對方話太密了,但知道不是劉良雨的問題,是自己的。她拼命壓下喉間一團苦水,閉了閉眼睛将腦袋裡那些雜音驅逐,勉強一笑:“我一個人來的。”
劉良雨點了點頭,然後熱情邀請她,“天氣太熱了,我剛買了冰西瓜,你要不要到家裡坐坐,順便也看看嘉效以前生活的地方。”
忽然之間,鄭清昱想起什麼,在劉良雨熱切期待的目光下點點頭,“那就麻煩良雨姐了。”
知道劉良雨隻是出來買菜,鄭清昱主動邀請她上車,雖然這裡到生活區不遠,但太陽太烈,劉良雨自己習慣了倒無所謂,卻沒理由讓鄭清昱和她一起步行。
“我考了駕照也從來沒用過。”劉良雨有些羞赧,鄭清昱寬慰她,“其實開車很麻煩的,我平時上班都是坐地鐵。”
“是嗎,我還以為嘉效會做司機,看來他做得還不夠。”這口氣,反倒顯得像娘家人,劉良雨自己笑了笑,鄭清昱也跟着彎了彎嘴角,幾乎看不到弧度,“他有空會送我。”
當年鄭清昱給周盡霖寫信都是直接寄到台高,一開始不知道他住在托管班,後來也沒有該地址一是因為習慣,二是她主要怕直接寄到他住的地方會影響他。
她不想他像她一樣,信首先會到阿姨手裡,轉達到自己手裡的時候,整個托管班的人都來看熱鬧。
她享受那種感覺,因為她喜歡他,而對于周盡霖來說,那也許是一種困擾。
不知道他當年所在的托管班叫什麼,其實是她和他約定好的。
她主動提出等以後自己去台高後猜他住在哪裡,如果她猜中了,周盡霖就要無條件答應她一個要求。
周盡霖好心勸她,台高生活區幾乎全是托管班,每一戶陽台外面都挂有不同的招牌,五花八門的名字,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還說,她要他答應什麼,直接說就行。那個時候鄭清昱還小小生過他的氣,覺得他好無趣。
現在站在天井裡,被兩邊陳舊晦暗的樓房包圍,鄭清昱仰頭環顧,的确毫無方向,心頭和頭頂那片藍天一樣茫然,無力感受着四周經曆過繁榮熱鬧終究落魄的冷清,覺得有些不真實。
劉良雨和她介紹,很多職工拿這裡的房子來招租或者開設托管班,相當于台高另一片宿舍區,大概五年前,學校擴建,也起了新的職工樓,環境更好,托管班都開到那邊去了。
往裡走的時候,還是一兩個學生追逐打鬧從她們身邊路過,劉良雨說:“現在這邊房子單拿來出租的多,都是一些高三的學生,畢竟這裡就相當于在學校裡面,更方便。”
“你們為什麼不搬走呢?”
鄭清昱注意到有幾間陽台外面還是挂有沾滿塵灰的标語。
“陽光午托,聯系電話……”
“李老師托管……”
劉良雨注意到鄭清昱的目光,指了指最後一棟樓北邊那個陽台,“本來我們家的招牌也一直挂着的,我爸媽舍不得摘,總覺得,得留個東西讓以前在我們家住過的學生回來不至于找不到地方,”她笑,“其實能有心回來看看的,怎麼會忘記以前住哪間房子呢?”
“後來呢?為什麼拆了?”
“我們家的招牌會定期清潔,挂得整整齊齊,總讓人以為這裡還在收人,沒辦法,隻好摘了。”
不知不覺劉良雨也目光哀傷凝望着自家陽台,輕聲說:“我媽生病那年我們家就不做托管班,現在想想,也快有十年了。我們一家人一輩子都住在這裡,我爸媽也是在這裡送走一批批學生,老人戀舊,說什麼都不肯搬走。”
進了樓道一股潮濕的清涼将人包圍起來,撫慰炎熱焦灼的心,視野一下暗了,斑駁發黃的牆皮寫滿歲月的故事,也讓鄭清昱自己少女時代的夏天記憶紛至沓來。
和周盡霖的相遇,也是在七月。
“如果不是特别忙,嘉效每個月都會來。”
鄭清昱看向劉良雨,有一絲羞慚刺一樣擦過心髒,此時此刻,她短暫忘記了那組圖片帶給自己的沖擊和傷害。
“太多台高的學生在這裡生活過,有些住一個學期就走了,他在這裡住了六年,周末和節假日都在這裡過的,他很懷念這裡,也對我父母心存感激,現在也就他記得這裡了。”
劉良雨見鄭清昱不說話,笑笑:“是不是沒想過他是這麼念舊的人?”
兩人相視一笑,鄭清昱算是默認,說:“他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分開了。”
“是,聽說是他小學的時候就離婚了,而且鬧得很不愉快,他小時候就老一個人在家,眼巴巴跟在小區裡哥哥姐姐身後,初中就過集體生活了。好在在這裡,他有很多好朋友,有一個從小和他鄰居的哥哥也在我們這裡住,嘉效就是跟他混的,有一段時間他叛逆期,誰的話都不聽,就隻聽那個男孩的話。”
鄭清昱皺了皺眉,有些想笑,“是嗎?”這些細節,她第一次聽。
進門後劉良雨提高音量喊了聲“爸、小寶”,鄭清昱小心翼翼走進去,先是看到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飛奔出來,身後跟着頭發稀疏的老人慢慢推輪椅,笑着叮囑:“慢點慢點。”
“叫阿姨。”
小寶急着去找自己的冰鎮西瓜,匆忙鞠了個躬,“阿姨好……”
“這孩子!”劉良雨寵溺揉了把圓圓的腦袋。
鄭清昱忍不住也伸出手摸了摸小朋友柔軟的頭發,小寶突然從劉良雨手中把袋子都搶到自己手裡,“媽媽我幫你拿過去!”
“很重的……”
劉國參緩緩停在旁邊,溫聲說:“小寶真懂事。”
鄭清昱站直身體,沖老人低首笑了笑,劉良雨放手讓小寶跑去了,收回依戀的目光,向劉國參介紹:“爸,這是小昱,”她特意蹲到輪椅旁邊,笑看了眼鄭清昱,湊到劉國參耳邊說了什麼。
隻見劉國參眼睛一亮,倒弄得鄭清昱有些不知所措了,禮貌鞠了一躬,“劉老師好。”
“你好你好。”劉國參高興得話都說不清楚,急忙讓劉良雨不要管自己,趕緊招待客人,鄭清昱有些惶恐,攔住劉良雨,不讓她忙。
“我就切個西瓜,小朋友也饞得不行了,清昱你先随便坐。”
鄭清昱看到廚房那裡趴着個小腦袋,心頭一動,想起了陳嘉效和她說過的這個小朋友給媽媽寫的信,彎了彎嘴角。
她陪着劉國參坐到客廳,老人感慨一句:“今天總算是見到人了。”
鄭清昱不知道該說什麼,靜靜待在旁邊,忽然聽劉國參問:“嘉效呢,他沒來嗎?”
“是的老師,我是……今天到這邊辦點事,遇到良雨姐。”
劉國參似乎有些失落,原本還以為陳嘉效在下面停車,一會兒就上來了。
“每年這個時候他就特别忙,本來五月份那會兒,他就說要帶你過來的。”
鄭清昱笑了笑,有些局促,還好劉良雨這個時候端着西瓜過來了,父女倆在說話,有關小朋友的話題,鄭清昱安靜吃了一片西瓜,保持分寸感地慢慢環顧這間簡樸的房子。
雖然女主人已經離世多年,可處處都還可見一個家溫馨的痕迹,雖然格局看上去和一般家庭一樣,但還是可以從某些角落遺留下來的東西窺到這裡曾經是個熱鬧的“托管班”。
劉良雨怕鄭清昱無聊,主動帶領她把房子轉一圈,猜她想感受一下陳嘉效曾經生活的地方。
“這就是男生宿舍了,以前滿滿當當擺了五六張床吧,上下鋪,是有點擠,男生宿舍你也知道,嘉效那時候屬于不拘小節的,有潔癖的人和他們待在一起就有點難受了,誰能想到這小子現在還挺講究的。”
聽了劉良雨的話,鄭清昱會心一笑。周盡霖就屬于有潔癖的那類人,和她一樣,所以那時候為了安撫他對自己的懷疑,鄭清昱在信裡告訴他,她過集體生活也挺為難自己,受不了賀韻和章麗哲常常一回房間就把書包放到自己床上,或者直接穿校褲坐在自己床上吃飯,所以後來她搬到獨立上下鋪的上鋪。
也是在這件事上交流有了共鳴,讓鄭清昱聯想到那年返途火車上,他們都睡到了上鋪,就這樣制造了他們緣分的開始。
四房一廳,很快就走完了,劉良雨撿了幾件當下她能想起來的陳嘉效的趣事說給鄭清昱聽。
“有一回那幫男生傳他的八卦,他居然臉紅了,那會兒他才初二吧,還生氣了,大半夜也不回房間睡覺,在這裡把地掃了一遍,當時我媽看到吓了一跳,懷疑他受什麼刺激了,把那群男生臭罵一通。”
這是陳嘉效嗎?十四歲的陳嘉效,這麼傲嬌、倔強,但也許,現在總是沉穩淡然的陳嘉效偶爾也會把這一面的影子露出來。對于劉良雨訴說的這個事件,鄭清昱總覺得自己對這裡面的細枝末節覺得熟悉。
劉國參一定要留鄭清昱吃午飯,她拒絕不了,看她有點猶豫,劉國參開玩笑:“要是嘉效打電話問你,你就說是劉老師留你下來吃飯!”
“嘉效再忙中午也要吃飯的吧?”言下之意是想把人叫來,如果不是暑假,這個家父女倆,太冷清了,鄭清昱能理解他們對初來乍到的自己為什麼如此熱情。
“他昨晚喝到四點。”鄭清昱低聲開口,指尖又把衣角纏緊一分。
劉國參這句話倒聽清楚了,露出擔憂凝重的表情,“這樣不行的啊,可他也是沒辦法……”
後來劉良雨去廚房準備午飯了,鄭清昱要去幫忙,被劉良雨擋出來,“你有心幫我,就陪我爸說說話吧,他現在出不了門,老人家很孤獨的,小寶不在的話,平時就我和他說話,所以每次家裡來人,他都特别高興。”
鄭清昱聽得心酸,又坐回去了,小寶在專心緻志看動畫片,打不開酸奶就甜甜喊鄭清昱一聲“阿姨”撒嬌,鄭清昱給他插好吸管喂到嘴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