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月亮灣的時候,天完全黑了,大雨侵襲整座城市,從北方吹來的寒流強勢過境,道路卻早早開始擁堵,因為讨生活的人總要歸家。
和上次一樣,電梯卡在某一層遲遲下不來,陳嘉效跑進樓道,和外面滂沱的雨一起驚醒了聲控燈。
到了十九樓,他先拍門,盡量克制力道,不想讓她在這樣可怖的雨天還要承擔有陌生人來砸門的恐懼。
在一分鐘沒有回應後,陳嘉效把卡片放進大衣口袋,去驗證指紋。
上一次從英國回來後她主動要他錄的。
機器上有汗霧,陳嘉效索性摁密碼,還能聽到伴随綠色指示燈響起的輕快“叮”聲。
房子一片黑暗,氣溫很低,那股濃重的潮濕氣息和外面無異,可陳嘉效一走進去還是被無可避免的渾濁味道刺激到下意識屏息。一秒過後,他重新打開氣道,小心翼翼分辨一股接一股灌進體内的是嗆鼻的尼古丁氣味。
他也曾經在無數個夜晚放任自己在這樣難以忍受的環境裡盡情麻痹。
心口一陣刺痛,分不清是跑動太劇烈還是“煙”吸猛了,陳嘉效小心翼翼将門合上,把濕哒哒的鞋脫了,擺在玄關那雙高跟鞋旁邊。
整間屋子都是煙味,越往裡越濃,無法捕捉的空氣也是污濁的,陳嘉效根本無法根據氣味分辨前進方向,隻是單純憑感覺。
終于,他看到藏在沙發那裡露出的一頭長發,比黑夜更黑,永遠那麼涼滑柔軟。
陳嘉效嗓子發幹,遲遲無法平靜,始終在微微喘氣,一步一步走到她正前方。
鄭清昱席地而坐,一點猩紅還在那兩瓣嫣然的唇間燃着,她身上還是那天去見王惠中穿的長裙,和她一樣,無論怎麼折騰,總不至于太狼狽。
她肌膚清透雪白,這個時候在昏暗中更明顯,眉弓、眼窩、鼻梁、唇峰在消散不去的白霧中被暈染又瀝去什麼雜質,更清晰如畫。
陳嘉效久久盯着那張沒有光影也輪廓精巧的臉,忍住一腔滾燙的嗆意,看向這樣一個讓人浮想聯翩的女人身邊都是些什麼。
四處散亂的紙張、已經停止工作的電腦、滿地的煙蒂,觸目驚心。
陳嘉效呼吸漸漸緊促,胸骨都要裂開,緩緩走上前在她面前蹲下,眼眶猩紅,強抑住鼓起下颌的顫栗,就這麼靜靜看着她。
鄭清昱自始自終目光是偏移的,從他進來到她面前,沒有一刻變動,如果不是她還在抽煙,僵硬又有股奇異美感的姿勢讓人像一具雕塑。
陳嘉效根本不敢往下想,在他來之前,她又這樣不分日夜坐了多久。
“鄭清昱,你非要這樣不愛惜自己嗎?”
一聲極短促的抽噎從鄭清昱耳邊刮過去,她夾煙的動作一頓,長長一截煙灰正好掉落,灼到的卻是陳嘉效的手。
他顫抖撫上她的左臉,像以前兩人每次接吻最習慣用的開場動作,輕輕将人轉過來,一時分不清是他沾有雨的手更涼還是她的肌膚更涼。
“發生了什麼?告訴我。”
鄭清昱一雙空洞的眼終于轉過來,可陳嘉效還是覺得無論自己怎麼做都不能讓它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
她任由他拿走了在爆裂雙唇間已經燃到盡頭的海綿體,歪了歪頭,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鄭清昱!”陳嘉效雙手捧住她臉,固定住讓她面對自己,壓抑地爆發,低下頭試圖傳遞給她一些體溫。
在一片陰翳裡,他看到她緩緩閉上雙眼,就這樣一個動作好像是耗盡體力的疲累到極點,陳嘉效心跳一滞,被無狀的恐懼撕裂了。
他正要搖晃她,忽然聽到極低極微弱的一串聲息,“我上次去牛津,去了學長大學最好的同學家裡,當時家裡沒人,我就往信箱投了一張明信片,說明我是崇拜學長的學妹,希望可以和他取得聯系了解一下學長在英國上學時候的事情。”
鄭清昱即使孱弱,一段長長的話沒有絲毫挺停頓說完了。
陳嘉效身體一僵,大腦突然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開口。
心口滲出的酸苦快要滿溢,他整個人如同陷入外面世界的狂風暴雨裡,再掙紮也是徒勞,靈魂被沖爛了。
她還是因為盡霖哥再次這樣毫無節制地抽煙甯願毀滅自己嗎?
這一次,又是得知了什麼讓她一生也無法釋懷的愛與遺憾?
“上個月我發現郵箱裡有一篇英文的郵件,那個人真的聯系我了,我們斷斷續續聊了很多,他确認了我的身份并确定我真的和學長認識後開始和我講述學長的事,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學長在英國上學的時候發生過這麼多故事,他慢慢接受了英國的一切,每一天都很開心,甚至開始接納曾經抛棄他的父母。可我那個時候不願接受這個事實,他多次試圖和我分享他的一切,想讓我不要為他感到難過,可我那時候總覺得他是在刺痛我,他适應英國的生活甚至愛上那裡就是背叛了我,然後他就不再和我說了。”
第一次聽到這些,陳嘉效無法克制自己的心跳,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生怕她突然打斷不肯往下說了。
可他又隐約覺得,她每說的一句話對她而言是一種自殺式的毀滅。
“後來我問那個人,他最後一次見學長是什麼時候。”
也許是話題過于沉重,那邊時隔半個月才有了回信,鄭清昱在昨晚才看到。
“他說他最後一次見學長就在學長回國前兩天,學長帶了一個中國女孩去他家裡參加派對,說他們兩個後天會一起回國。我又問他,‘那個女孩是他女朋友嗎?可據我之前掌握的信息,學長在國内是有女朋友的,學長還曾經以您和您當時女朋友在歎息橋下擁吻的照片作為明信片底圖發給他在國内的女朋友’。”
似乎已經察覺到什麼,陳嘉效心髒莫名發痛發緊,情不自禁呼喚她的名字:“清昱……”
覺得懷中人的體溫在一點點消逝,他本能加大力道摟緊她,想讓她感受到他的存在。
鄭清昱臉上不辨悲喜,準确來說是什麼情緒都沒有,隻有像枯萎的玫瑰的唇在動,“他說,‘Albert說他被抛棄了,他們分手了’。我盯着這句話看了好久,對他的英文名一點都不熟悉,我想我還是更習慣别人叫他的中文名。他說Albert和Angel是牛津大學最出色的中國留學生,他們兩個人經常一起做實驗、寫報告,留學生們組織什麼活動他們兩個人總是最積極,所有人都覺得他們很般配。”
鄭清昱忽然離開陳嘉效的懷抱,陳嘉效擡手試圖抓住她,可他指節發硬,最終還是眼睜睜看着她走了。
她捧來一沓資料,翻了幾頁,展示給陳嘉效看,“這是我曾經寫過的在那架飛機上一個也是牛津留學生的女孩,她是單親家庭長大的,她出事後,家裡隻剩她母親一個人,我們團隊曾經關注随訪她母親長達一年,把一個失獨母親的生活呈現出來,當時引起了社會廣泛關注,如果我沒記錯,你也給這位母親捐過款。去年那個女孩的母親也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