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沉默很久,陳嘉效回神的時候發現蔣然也很久沒出聲,他有些困惑擡眼看去,發現蔣然眉頭緊鎖似在沉思什麼。
“然哥?”
蔣然驟然看過去,還有些茫然的眼裡閃過一絲慌忙,在陳嘉效招來服務員撤掉一部分盤子的時候,他内心無比糾結,最後開口說:“其實,我上次離開台城前,和夢尋單獨見過一面。”
陳嘉效一怔,不動聲色看着蔣然等待他把話說完。
“我們聊了很多,還提到你和真真,她知道你們的事對吧?”沒等陳嘉效回答,蔣然繼續說:“她說你們好像出了什麼問題,你狀态一直不太好她有些擔心,我……我就和她說了真真和盡霖的事。”
蔣然現在在陳嘉效面前的反應,很顯然是有些心虛的,他知道這件事不該讓更多人知道,可他還是毫無保留向黃夢尋說了。
“你為什麼要告訴她這些?”陳嘉效臉上沒什麼變化,情緒都在漆黑的眼底急遽遊走,其實沒想太多,隻是單純覺得她不該知道這件事。
雖然黃夢尋也和周盡霖一起長大,可說到底,這件事和她沒什麼關系。
蔣然卻被陳嘉效的話問得心底一顫,搓了把臉,為難又足夠坦誠對他說:“因為我知道真真需要這樣一個人,那個人本來可以是你的,可你們現在沒辦法像她和王慧中那樣是一對訪問者和被訪問者的關系,所以我就想,可不可以讓夢尋代替你幫助真真完成她的心願。”
兩人長久沒有再開口,隔着一段距離注視對方,其實心底都有了自己的答案。
可蔣然想不明白,黃夢尋有什麼必要在鄭清昱面前編造周盡霖和她有過一段往事的謊言。
可除了被周盡霖“喜歡”的女主角親口告訴鄭清昱這些,他們想不到更合理的理由去解釋鄭清昱堅信不疑自己不過是一個“替代品”。
她對周盡霖不曾改變過的懷念和情感,這些東西她建立了十七年,她固執、執迷,可一朝之夕,有人把她前半生的信念摧毀了,也等同于殺死了她。
而這還沒完,周盡霖的大學同學突然跳出來,告訴她周盡霖在他們“分手”後有了新女友,然後鄭清昱自己發現周盡霖根本不是因為她回國的,也就是說,他的死亡不是因為急着見她。
這個擺在眼前的事實,一下就把她對他從少女時期就開始生根發芽的愛情連根拔起,折磨了她十七年的罪惡感和歉意徒然消失了,取而代之成為沉重負擔和痛苦的是她在他離開人世後無盡的思念。
陳嘉效也是後來才想明白,她那晚口中的“也許我愛的隻是我想象出來的一具虛影”飽含了多少不甘與悲傷。
這些殘酷的“真相”殺死鄭清昱,無異于也殺死在鄭清昱心中形象高大的翩翩少年。
陳嘉效想拯救鄭清昱,那麼必須先讓那個少年在她孱弱的心跳中活過來。
蔣然紅着眼睛試圖提醒他,“嘉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這對你而言同樣是不公平的,我們都知道盡霖不是那樣的人。”
“我很清醒,正因為我知道盡霖哥是多好一個人,有多愛她,”陳嘉效苦笑了一下,眉眼是寂寥的溫柔,像夜空中僅僅閃耀的一個星,“也因為我很愛她,所以就算是為了這兩點,我也應該一直清醒下去。”
*
就在BI在華人事任命下來不久後,總部公開了一則單獨關于陳嘉效的任命。
衆人這才恍然大悟,陳嘉效是直接高升到倫敦總部了。
那場歡迎新人的酒會也相當于他為BI做的最後一件事。
人事任命下來後,陳嘉效很快從BI大樓離開,他手底下的團隊跟他一起走,有消息稱他們十二月初就會動身前往倫敦就職。
初到倫敦就要過那邊的冬時令,團隊的人苦不堪言,而且非常想念在國内冬天可以随時随地吃一頓火鍋的日子。吐槽完當天晚上,陳嘉效就帶他們一群人去唐人街吃了頓熱騰騰的火鍋,之後又陪他們逛街,全場都由陳嘉效這個“老大”買單。
臨近聖誕,街頭節目氛圍濃厚,叮鈴鈴的雙側巴士從陳嘉效身側駛過,他一扭頭看到每家店鋪上都在上演不同的燈光秀,精緻可愛的馬車、聖誕樹和鈴铛讓人眼花缭亂,處處繁華地迎接新一年。
有一瞬間陳嘉效失去了時間的概念,哪怕最後反應過來,内心也平靜得毫無波瀾,一群年輕人從他眼前閃過,調侃他:“老大你真是老啦!看起來年輕而已。”
陳嘉效笑而不語,路過一家冰激淩店的時候買了三個球,樹莓、開心果和巧克力的。
回到酒店都沒吃完,全化成水了,呈現一種混沌又夢幻的顔色。
公司給他們安排有房子,但陳嘉效還是暫時住酒店,洗了個澡後慢慢查看郵件,忽然接到曼城的電話。
“上回你請我和我老婆看球,這次又該我邀請你一起過聖誕了。”
陳嘉效語氣冷淡,面對熱情邀請不為所動,“我不一定有時間。”
電話那頭靜了幾秒,石俊突然跳腳,“陳嘉效你别不知好歹,你現在是在英國,大過節的都放假了就你有的忙呗?你一個單身漢在英國除了和我過節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石俊後知後覺自己太激動了,等停下來的時候靜悄悄的聽筒裡似乎都還回蕩着他的聲音。
陳嘉效半天沒回應,石俊又覺得是不是自己過于刻薄了。
其實也不是有意觸他傷口,說實在的,石俊至今都沒法接受陳嘉效和鄭清昱黃了的事實。
聽到陳嘉效要來倫敦總部工作,石俊第一反應是這意味他也要在英國定居了,可轉念一想鄭清昱怎麼辦。
操心起人家小兩口的事來,結果陳嘉效淡淡開口說隻有他一個人來。
“她會過很好,我希望她過得比我好。”
這話聽得石俊心口一跳,暗道不好,這不是經典的渣男分手語錄嗎?陳嘉效說得毫無情感,但也正是因為他說得太死闆太認真,石俊明白這就是陳嘉效最真摯的心裡話。
石俊腦海裡閃過很多上回兩人來親密無間的甜蜜瞬間,眼眶一熱,忽然想點煙。
“沒什麼事挂了。”陳嘉效冷酷如風,說完真的把電話挂斷了。
他刷到那個賬号在五個小時前更新了,這是時隔一年後的再次更新,一個全新故事的第一篇文章。
陳嘉效一動不動盯着屏幕看了許久,久到屏幕自動變暗,他不太清楚的輪廓藏在裡面似的,發梢一滴水涼透了,滲進奔湧不停的心口。
之後兩個小時,陳嘉效還是保持一個姿勢對着電腦屏幕,不知道看了多少遍那篇名為《二十》的文章的第一篇章。
故事的開篇是在一趟火車。Z502次列車,09号車廂,第5行和第6行的上鋪。
多年後,陳嘉效突然讀懂了當年周盡霖那條隻有數字、字母組成的朋友圈文案是什麼意思。
那是周盡霖和鄭清昱命運的節點,是他們故事的開端。
他們注定相愛。
那場夏令營結束之後,女主角和男主角繼續他們各自的生活。
小鄭清昱上課說小話被抓的時候,周盡霖作為班長在班級維持紀律;鄭清昱每天放學和一群小夥伴有說有笑放學回家,周盡霖因為送走了一群親如兄弟的大哥哥在學校幾乎都是獨來獨往;九點鐘,小學生鄭清昱已經甜美入夢了,周盡霖在燈火通明的教室裡進行突擊數學小測;體育課上鄭清昱和一群女孩子們躲在樹蔭下聊八卦,周盡霖在烈日下的球場拿球厮殺;周一國旗下講話,一幫六年級的學生仗着自己是高年級躲在教室享用早餐,周盡霖作為初三代表上台發言帶領全體中考生激昂宣誓;鄭清昱四處去參加市裡初中的入學考試時,周盡霖早早進入了在全國都名列前茅的台州高中;長大了更漂亮的鄭清昱在學校每天都有不同年級的男生給她買零食,她統統分到其他同學那裡,自己碰都不碰,周盡霖的抽屜也總是塞滿情書,可他忙于穿梭在學校的各大社團,課餘生活豐富。
火車上無意間的驚鴻一瞥,對于兩人來說似乎和人生中太多留不住的瞬間沒什麼差别。
那時候,他們甚至連對方的全名都不知道。
也許在分開的三年間,他們甚至都不曾有一刻不經意想起過那年夏天。
文章暫時到這裡結束了,可陳嘉效知道在一年後,鄭清昱和周盡霖會在一場數學競賽中重逢。
文章的最底部附上了一些用相機翻拍的照片,這讓整個真實故事變得更真實,更悲傷。
兩張保存完好的火車票根、天安門廣場前的大合照……
陳嘉效第一次看到十五歲的周盡霖和十一歲的鄭清昱的第一張合影,04年在天安門廣場。
照片入眼的刹那,陳嘉效的心髒被沖擊到爆裂,很想關上屏幕平息激蕩的思緒。
同時比“耶”的少年和小女孩讓那段他經曆過卻總是聽别人說的“愛情故事”變得具象化,甚至将上面文字描述的同一時空裡毫無交集的兩人也聯系到一起,陳嘉效感受到那種冥冥之中上天不斷指引兩人靠近的奇妙磁場,而他,徹底做了一回視角更直觀的見證者。
在繁華都市的燈也一盞盞滅下去的時候,陳嘉效換了個号,在國外也挂上加速器,給那篇文章留下一個點贊。
就像他對石俊說的那樣,他希望她過得好。
當看到有關周盡霖的文章終于面世的時候,陳嘉效知道她起碼沒有再像那個雨夜一樣放棄自我。
郵箱裡有哈瑞斯的信件,表示自己已經收到了他寄過來的聖誕禮物,孩子們都很喜歡,并對他說:“其實你沒必要買禮物的。”
陳嘉效沒有回複了,站起來點了支煙,靠在沙發面對外面深沉的夜色,抽得很慢。
原來今晚的天并沒有藍的發亮,隻是剛才在外面看到的是被滿城燈光映照成夢幻的顔色。
此刻,整個歐洲都入眠了,像深海的天空一顆星星都沒有。
他隻是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
當初他找到哈瑞斯,表明自己的來意,聽到鄭清昱的時候哈瑞斯一下很震驚,不停詢問他是“是真真嗎”。
所有周盡霖真正的朋友都知道“真真”。
哈瑞斯的書房裡至今都擺有他和周盡霖的合照,陳嘉效也是那時候才知道,周盡霖那次回國前夕是在哈瑞斯家裡度過的,他見的最後一個人是哈瑞斯。
周盡霖徹夜未眠,他需要趕最早的航班回國,隻是在機場候機的時候給哈瑞斯發了封郵件解釋,“我需要盡快回去,其實已經拖得夠久了,我有點讨厭自己太心軟,給她冷靜的時間太久,我怕再拖下去真真永遠都不會理我了。”
哈瑞斯表示那封郵件是在他從新聞了解到飛機失事後才看到的,他根本無法接受發出的郵件從此再不會有人回複了,所以封存了賬号,自此以後再沒有寫過信。
所以鄭清昱發出的郵件才會石沉大海。
在哈瑞斯家裡,陳嘉效還看到了周盡霖離開人世前最後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