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婵從未見過裴子弈對誰如此溫柔,哪怕是當初她與他僅有幾次的短暫交集,他也始終保持着疏離與客套。
捏着酒盞的手指節泛白,金鑲玉步搖垂下的珍珠墜子随着她壓抑的顫抖在耳畔輕晃,喉嚨裡像塞了團浸了醋的棉絮,雪羽金線繡的袖口突然被酒漬洇濕。
原來是她失手碰倒了酒壺。
“王妃當心。”身後侍女上前替她擦拭。
這邊的響動聲有些大,驚擾到了不遠處的裴子弈與蘇瑾。
在感受到裴子弈視線投來的一瞬間,卿婵的脊背刹時繃得筆直,連額角都沁出了汗珠,隻短短一瞬裴子弈便轉開目光,她猛地攥住案幾邊沿,虎口處生生壓出兩道紅痕。
侍女收拾桌案的動作,也恰巧替她遮掩了慌亂。
待收拾好她面前的桌案,侍女複又替她斟了一杯才退去,卿婵端起酒杯,猛地灌了一口,辛辣的味道在喉間蔓延,令她心中的妒火越燒越旺,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唇瓣泛白,才勉強壓下那股想要沖上去質問的沖動。
她隻想問問裴子弈,自己到底哪裡比不上蘇瑾?
為什麼她行,自己就不行?
她不怕死,她隻想嫁他。
但他當時走的那般決絕,她誤以為他此生必是終身不娶才肯作罷。
既然還要娶親,那當初為何要走?!
她不信,不信裴子弈不知道她對他的情愫。
就算不知,那滿京的流言早已傳的沸沸揚揚,他如何不知?
卿婵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疼痛讓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可即便如此,她的目光依舊無法從裴子弈身上移開。
“今日的醉蝦倒比往日鮮甜,”裴之禮忽然将青玉碟推到她面前,指節叩在蝦殼上的脆響刺得人耳膜生疼,他眉眼含笑,聲音卻像淬了冰的刀刃,“王妃怎麼不動筷?莫不是心裡堵的難受,吃不下這滿桌的美味珍馐?”
卿婵倏地回頭死死盯着裴之禮,裴之禮笑吟吟湊上前去,唇邊的笑容越發大了,“怎麼?被我說到痛處了?看人家如此恩愛,讓我猜猜我家王妃此時心裡作何感想啊?哦,對了,提醒你一句——”
裴之禮又往卿婵耳邊湊去,低語道,“這宴席上可不止他一人,我勸你還是笑一笑,不然讓旁人看到你這副神情,他們該如何想啊?”
說着拉開一些距離,仔細端詳着卿婵的表情。
隻見她眼中含恨,唇邊卻牽起一抹柔情似水的笑意,裴之禮愉悅的笑了起來,那笑聲吸引來了裴行謙的等人的目光。
裴之禮故意拔高了聲調,“王妃何必羨豔旁人,你若想,本王亦可如此。”
戲台上正唱到《紫钗記》裡李益為霍小玉描眉的橋段,卿婵深吸幾口氣,若是細看便能看見到她唇角微微抽搐,卻不得不保持着得體的笑意,臉上飛起一抹嬌羞,“戲文而已,王爺不必當真。”
裴之禮端起酒杯,慢悠悠地品了一口,目光卻始終落在卿婵身上,仿佛在欣賞她的表演,挑了挑眉不再說話。
卿婵從碟子裡拈一枚蜜餞金桔入口,黏膩的糖漿刹時在嘴裡迸散開來。
可她的心,卻極苦…
與她同樣心覺苦楚的,還有嚴明嵩。
相較于卿婵的遮掩,嚴明嵩的目光卻始終未曾從蘇瑾身上移開。
先前蘇瑾一直未到,他本就擔心,尤其是還聽到了那樣的傳聞,他都已經快坐不住了,恨不得立刻離席去尋她。
可對面還有他的母親,當他對上母親望向他的目光時,他…還是沒勇氣離開。
幸而,最後她來了。
雖然…是為了等待裴子弈而來遲,但隻要她能安全無虞的出現,那其他便已無謂。
琉璃盞映得嚴明嵩眼底泛起細碎金芒,目光落腳處是蘇瑾正用銀箸戳着碗底的蜜漬櫻桃,發間那枚金縷映月步搖随動作輕輕晃動,琉璃珠子晃出的光暈晃的他慌了神。
那是她以前嫌麻煩從不愛戴的首飾,她曾說不喜步搖的繁複和重着,行動極為不便。
可今日,她卻為另一個男人改了喜好。
想到這裡,嚴明嵩的心中不禁泛起一陣酸楚,眼中卻是藏不住的寵溺與眷戀。
“奉國公以為如何?”戶部尚書突然搭話,問的是方才席間大家暢聊的賦稅改制一事,隻是嚴明嵩哪裡能聽得見一句,此時見他問,隻垂眸遮住眼中情愫,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而後便将青玉盞中酒一飲而盡。
一旁的同僚忙拽了拽戶部尚書,并對他搖了搖頭,悄悄指指嚴明嵩又指指蘇瑾,遞給他一個不可說的眼神。
戶部尚書隻一心撲在政事上,對于京中八卦傳聞向來兩眼一抹黑,猛地被人打了一番眼色,愣是不明白其中之意。
幸虧對方搖頭的意思他是明白了,主要也是嚴明嵩不在狀态的行為太明顯,恰巧又有人同他搭話,尚書大人便去和旁人聊天去了。
沒了打擾的人,他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投向蘇瑾,心中滿是苦澀與不甘。
他曾經以為,自己可以放下,可以坦然面對這一切。
可直到看見蘇瑾正與裴子弈并肩而坐、笑語晏晏時。
他才明白,有些感情,注定是無法割舍。
嚴明嵩的眼中隻有蘇瑾,而對面女眷席中,蘇茵的眼中也隻有他一人。
蘇茵的銀筷尖在纏絲瑪瑙碟上劃出刺耳的聲響,自開席起嚴明嵩的目光便像生了根似的長在蘇瑾身上,眼中滿是深情與眷戀,他何時用那般眼神看過自己?
偏她與母親被困在女眷席脫不得身,什麼也做不得。
“嘗嘗這酒釀圓子,”莊氏将玉盞端到女兒面前,紅寶石戒指劃過烏金木桌沿,順手将蘇茵手裡的銀筷取了放在碟子上,重重拍了拍她的手背,“仔細燙着。”
“母親…”蘇茵雙眼滿是痛楚,卻不是因為莊氏手重,而是因為心中的痛。
“快嘗嘗,”莊氏依舊笑吟吟的,“你不是一直喜歡咱們家原來廚娘做的那道酒釀圓子麼?自人家走後旁人做的你再沒吃過一口,今兒可是這道菜可是出自禦膳房之手,你若不嘗嘗可是要後悔的。”
說着,舀起一勺來,直接喂給蘇茵。
一顆顆白玉珠子樣的晶瑩剔透的圓子軟糯彈滑,入口時外皮柔嫩,内裡綿密,咬下去的那一刻,糯米的香甜在唇齒間化開。
酒釀的湯汁濃稠順滑,帶着微微的酒香和甜味,香而不濃,甜而不膩。
“好香。”蘇茵毫無準備的被喂一口,原不想吃的,誰知卻随着咀嚼吃出了其中滋味,連帶着将她心中的苦澀都掩蓋住了。
是她非常喜歡的味道。
“母親就知道你喜歡的,若不先嘗嘗,你定然不知自己如此喜歡,對不對?”莊氏意味深長道,“換做旁人,也是同樣的道理。”
莊氏實在頭疼,自己這丫頭平時都好好的,每次一沾着嚴明嵩就變的一點城府都沒有,今日宮宴多少雙眼睛盯着他們家呢。
嚴明嵩一點沒有顧忌,回去後自有鄭氏教訓,但茵兒這般帶着明顯醋意和不願的情緒,直白的寫在臉上,若讓旁人看見,不是白白給人添了談資?
況且,鄭氏也在呢,雖然人家坐在前面,離她們遠,但若是聽見什麼風言風語,心裡自然要對茵兒有看法的。
婆母最忌諱兒媳善妒,若是二人成婚,嚴明嵩自然少不了要有房裡人。
那蘇瑾是嚴明嵩喜歡卻得不到的,可日後若是再有他可心并能納進來的,茵兒也要這般看待人家嗎?
鄭氏能不多想嗎?
都說了嚴明嵩的心,要等成婚之後慢慢拉回來。
可茵兒真是…
莊氏歎了口氣,決定等回還得好好教育教育閨女,國公府正妻的位子要比那些虛無的情情愛愛重要的多,萬萬不可因小失大啊。
蘇茵自是聽出母親話中深意,低頭咬着唇半晌後再擡起頭來,表情已如初入宮時一般自然,端起面前的酒釀圓子慢慢吃了起來,直吃到宴會接近尾聲那玉盞内的湯水蹤影皆無,她才放下玉盞細細用帕子沾了沾唇,眼睛再也沒往嚴明嵩身上放過一瞬。
一旁暗暗觀察她的莊氏點了點頭,這才像樣。
亥時末,月上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