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信村,馮家
崔雁竹看到一個全身素衣,頭上戴着白色連帽的女人滿臉淚痕,紅腫到不可思議的雙眼直直注視着王金,咬牙切齒地咒罵着些什麼。
她身後的人擔心她做出偏激的舉動,抓着她的胳膊,勸道:“秀蓮,你冷靜一點,别動手。”
而王金眼下青黑,不敢去看馮秀蓮的眼睛,他黢黑的臉上滿是悔恨和羞愧,隻半垂着腦袋任由對面的人在他的臉上和身上抓撓出白痕。
“你個天殺的孬種,我女兒怎麼這麼命苦啊,攤上你這麼個爹,”馮秀蓮掙脫了身後人的桎梏,向前用胳膊捶打王金,“死的為什麼不是你,為什麼不是你!”
王金被她爆發的力道打得後退兩步,須臾腳步頓了頓,還是穩住身形,甚至微微彎下腰,讓馮秀蓮更好地發洩情緒。
這大概……是現在唯一能讓她心裡好受一些的事情了吧。
“好了好了秀蓮,快把人放開,都來了十幾個人了,咱們今日把事情辦妥帖,好好地送白姐兒最後一程。”
馮秀蓮的身邊,大家叫劉嫂子的,看到門口崔雁竹他們漸漸走近了,掰開馮秀蓮的手,從懷中掏出帕子塞到她的手裡,“快把眼淚擦擦,白姐兒在天之靈也不想看到你和王金這個樣子。”
說着,她稍稍收拾了一下微亂的衣物,上前迎崔家四人。
崔雁竹耳力不錯,遠遠的就聽到了這邊的叫罵聲,她偏頭,看到父母哥哥都裝作了什麼都沒有聽見的樣子,全了主人家的面子。
馮家上午搭好了靈棚,等待親戚朋友們前來吊唁,由于死者不是壽終正寝,也不是自然死亡,所以一切從簡,今天把所有人聚在一起吃頓飯,明天下午就要把棺椁送往墓地安葬。
崔家不是近親,所以不必帶一刀黃紙,隻包了一百文銅闆,交由馮家族老登記在冊,随後就是等待開席了。
耳邊傳來悲傷嗚咽的曲調,這是唢呐班子在奏樂,崔雁竹被牽着走向院子裡擺出來的飯桌,她擡起頭問:“我們不去看白妹妹嗎?”
不知道是現代的喪儀不同還是怎樣,崔雁竹記得有一個流程是前來吊唁的人需要到停靈的地方默哀一段時間。
崔母捏了下她的手,解釋道:“白姐兒不是你的長輩,三妹不用去拜她。”
其實有句話她沒有說,那就是大家都默認溺死的孩子不吉利,所以為了避免沾染上晦氣,就省略了這個步驟。
崔母歎了口氣,她覺得還是應該去拜一拜的,叫上蒼聽到他們這些叔叔嬸嬸的聲音,讓白姐兒下輩子過得好一點,不要遇上王金這麼個爹,也不要倒黴地落進河裡。
“可是,我帶了東西給她。”崔雁竹眨了下眼睛,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個小擺件,小鹿被捏得惟妙惟肖,鹿角舒展,仿佛馬上能活過來。
在陶瓷的用途中,除了日用和建築,喪葬陶瓷器在其中也占據了很重要的地位,地位高的逝者往往會在死後擁有更多的陪葬物品,此類物品多數由陶土、竹木、玉、金銀銅鐵和石料所組成。
随葬品體現了古代人民對生前所擁有的财富地位,希望在死後的世界中得以延續。
崔雁竹知道像這樣的農村人家,應該不會給白姐兒準備任何陪葬品,頂多是在她的棺椁中放一些生前穿過用過的衣物等。
她想,如果真的有死後的世界,她這麼小一個姑娘家,大概率還是怕孤單的年紀,這個陶鹿是自己幾天前随手做出來的。
鹿在古代是祥瑞安甯的象征,能有鹿的陪伴,希望白姐兒在死後的世界也能快樂一點。
“好,娘陪你去。”崔母看着女兒的樣子,心底一片柔軟,兩個人手牽着手,走向了那個所有人都刻意避開的柴房。
白姐兒的棺椁就放在柴房裡,棺蓋還未合上,明日起靈前才會牢牢釘死,崔雁竹進門的時候就看到馮秀蓮跪坐在一旁,趁着最後的時間用目光細細描摹白姐兒的樣子。
聽到門打開的聲音,馮秀蓮目光帶淚,抽噎着辨認,帶着歉意道:“想我是哭糊塗了,二位是哪邊的親戚?”
“家裡爺們跟王金打了個轉折親,他娘那邊的舅老爺是王金三伯媳婦她哥,”崔母知道馮秀蓮現在不想聽到王金這個名字,迅速解釋完後推了推崔雁竹,“這是我家三丫頭。”
得知是王金那裡的親戚,雖然血緣遠了些,但也不妨礙馮秀蓮态度急速轉冷,自顧自說了一句“知道了”,随後又扭過頭繼續看自己早夭的女兒。
崔雁竹上前兩步,走到牌位前取了三炷香,點燃後舉着躬身拜了三拜,最後将香插到裝了米的碗中,算是完畢。
她本來是想直接把東西留在貢桌前的,但她不知道自己這樣的舉動會不會遭到馮家的排斥,正好馮秀蓮在這兒,可以直接把陶鹿交給她。
“我想把這個給白妹妹,馮家嬸嬸,你替她收着吧。”崔家和王家親緣複雜,不太糾結輩分,來的路上崔母讓她看見人隻管叫叔叔嬸嬸。
馮秀蓮茫然地接過陶鹿,看了一眼後眼淚再次奪眶而出,“我的白姐兒,五歲的時候我帶她第一次去山上,不小心走散了,好不容易找回來,她說,是一隻七彩的鹿帶她回來的……”
想起三年前的光景,馮秀蓮仿佛又看到自己的女兒睜着一雙如鹿的大眼睛,說着童真又玄乎的話,眼前這個孩子,剛巧就送來了一隻陶鹿。
馮秀蓮把陶鹿握緊,放在胸口,頭轉向棺内安詳躺着的小人兒,一時間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