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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病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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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接完購買的物資,阮靜秋總算得以把行李歸整進宿舍。外頭亂歸亂,司令部的醫務人員們的住宿條件還算不錯,她分到一個雙人間,因着另一位室友還未前來報到的緣故,可以暫且獨享這間清淨的住處。

之後便是協助張主任整理一些病曆等工作。眼下,連她在内,司令部共有兩名醫生兩名護士,雖然按廖耀湘說的,她主要是來專門負責杜聿明的保健工作,但除此之外醫務處還有多如牛毛的雜務,照看長官的主要任務反而被一拖再拖。她花了大半天工夫,本打算一鼓作氣将這些雜務全理清楚,但中途總有新的差事找上門,她也無可奈何。入夜,她短暫睡了幾個鐘頭,又忽然做了個驚心的怪夢,天還不亮,就驚醒了過來。

這也是緬甸落下的病根之一,舉凡做了噩夢,往後她就再難入睡,索性穿衣起身,打算去辦公室接着料理雜務。張主任在辦公桌上留了字條,叮囑她早晨要去給杜長官量血壓及體溫。時間還早,但她仍記得他抗戰時就有的習慣,即便部隊在整訓期間,他一天至多也隻睡四五個鐘頭,常常是天不亮就已經起身了。她看了看表,覺得時間大差不離,于是暫且放下手頭的病曆,帶着血壓計和體溫計,先往他的起居室去。

聽門口的勤務兵說,他昨晚上并沒回來休息,這時多半還在作戰室裡。她隻好又拐去作戰室門前,裡頭忽然傳來什麼重物落地的聲響,吓得她也差點把血壓計摔下了地。接着細聽,裡頭又有些說話聲傳來,聽不清字句,但語氣不很愉快,像是兩個人正在争執。她心想不湊巧,這會兒是量不成血壓的了,就算不量血壓,她也不應該在此時來觸他的黴頭,免得引火燒身。

但正要拔腳開溜,守在門前的那位昨天有過照面的陳副官又叫住她,說讓她在這裡稍待,他進去通報長官一聲。

他自然是好心幫忙,可卻實在選得不是時候,隻恐怕不要越幫越忙才好。他進屋以後,裡頭的争執并沒停止,反倒還更愈演愈烈了些。而他既說要通報,阮靜秋也不好再徑直走人,隻得尴尬萬分地在稍遠處站着,眼睛盯着某一棵光秃秃的樹或者某一株枯黃的幹草,表明自己一點要偷聽的意思也沒有。她在東北徹骨的清晨裡大約站了半個鐘頭,或者一個鐘頭,眼看天都要大亮了,她的兩腿凍得又僵又麻,身上的棉衣也幾乎凍透了。為了不活活凍死在作戰室外,她隻好暫且放下軍姿儀态,一邊給兩手哈着熱氣,一邊交替在地上踏着兩隻腳。

背後這時風馳電掣地開進來輛吉普車,車上接着下來一位走路同樣帶風的軍官,離得遠遠地就說:“咦,你來得比我想象中快嘛。”

這話音是很典型的湖南腔調,幸好她在印度已聽過太久,能輕易與廖耀湘的寶慶口音分辨清楚。她借着那點亮堂了許多的天光細瞧,眼見他快走到近前,已能夠确認他是鄭洞國軍長,亦是她在印度時的老上級了——這才連忙騰出手向他敬禮。他在她旁邊站定,打量着她抱着的血壓計問:“你在這裡做什麼呢?”

阮靜秋隻好如實向他回答,自己是奉張主任的囑托,要在清晨時分給杜長官量血壓及體溫來的。他聽她說完,又側耳聽了聽作戰室裡的動靜,先是無奈地搖一搖頭,又頗有些取笑的意思道:“你可真是選了個好時候。”

阮靜秋在心裡叫苦:時候原本也不是我選的,我隻是奉命辦事罷了!

鄭洞國沉思了片刻,神色有些凝重地道:“軍長忙碌起來,是很有些對自己不管不顧的。我和建楚從新六軍把你調回來,正是因為你從前就在他身邊,既了解他的脾氣,也不容易使他抗拒這些檢查的緣故。往後一段時間,你務必要每天盯住了他的狀況,要是他不願意檢查或者吃藥,你就來找我。”

他還保留着從前昆侖關戰役時的習慣,稱杜長官為“軍長”。在印度時,阮靜秋也常負責他日常的健康診療,和他關系比旁人算是更熟悉一些,這時便大着膽子說了兩句實話:“我還以為二位長官這是要把我扭送到杜先生面前,拿我跟新三十八師去印度這事興師問罪了。”

他笑起來:“在部隊裡,一個好醫生比黃金萬兩還要重要,哪有把你這樣一個好醫生捉拿問罪的道理?”

他說完了這話,作戰室屋門突然“咚”地一聲打開,一個人影直沖出來。方才正說着新三十八師,孫立人就出現在兩個人眼前,阮靜秋一見是他,趕忙也擡手敬禮。但他怒氣沖沖地,既不和鄭洞國打招呼,也不正眼往兩人這邊看上一眼,跟副官一前一後上了座駕,便頭也不回地走了。阮靜秋一面咋舌,心想今日可算是把遠征時的老長官們全見了一遍,一面模糊地意識到,東北忽然之間集齊了這些最精良的将軍與部隊,看來戰事比之前報紙上的宣傳還要關鍵和艱難。

孫立人走後,她跟着鄭洞國走進作戰室裡。杜聿明此時和她隔着一整個沙盤站着,屋裡應當燒着炭火,但他仍披着昨天那件厚實的大衣,略微彎下腰,把兩隻手一左一右撐在沙盤邊沿上。她因此總算看清楚了他現下的身形樣貌,比入緬作戰時憔悴瘦弱得多了,軍裝在他身上顯出了許多空餘,那件大衣也沉重得快要把他壓垮似的。而他的面色更是怎樣看也不像是一位健康人,明明身形這樣消瘦,臉上卻有些浮腫,臉色又分明有些病态的蠟黃。她從未想過再見他時會是這樣一副情景,心驚之餘,想起廖耀湘說他不久前才做了腎髒摘除手術,且并沒有完全康複,就因為心系東北戰局而匆忙出院,不由得猛然一陣鼻酸。

她想她之所以能至今堅持做一個醫生,一大半要歸因于是個心軟的人的緣故。盡管已經多年沒有見過面,也從無上下級以外的關系可言,但她看見他的模樣,心裡就十分地不好受,又想到他現在這樣或許正是因為在野人山落下了病根,頓時更覺得羞愧萬分,無地自容。

一時間,她也不知是該上前還是該告退的好,眼睛無措地左右望了兩望,隻見那位陳副官站在門旁,向她投來了個抱歉的眼神,大概這回實在幫不上什麼忙了。沙盤對面的這位長官此時略微擡起了頭,目光先是望向一旁的鄭洞國:“桂庭,來了。”

他大概一宿沒有合眼了,和孫立人吵過了一整個清早,說話聲音啞得讓人辨識不清。鄭洞國走上前去,攙扶住他的一邊手臂,無奈道:“才說過踏實靜養的,一回來東北就吵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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