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這人也并沒有什麼特别可怕的。五軍的士兵們都說,杜長官治軍嚴明,隻要不違反軍紀軍令,他從不會閑來無事找士兵們的麻煩;而他自己也不吃部隊的空饷、貪他們的錢糧。她之所以總在他面前顯出好像很懼怕的樣子,多半還是因為自己心虛與愧疚的緣故,而這個症結,已随着野人山裡長眠的累累白骨一起,再無化解的可能了。她是僥幸苟活于世的人,因此更沒有資格替死去的人說“放下”。
複查的情況顯示,他的身體較幾個月前确實好轉了一些,但也沒到足夠使人樂觀的地步。阮靜秋按阮家祖傳的中醫秘方調配了幾副對症的藥膏,一些可用作塗抹貼敷止痛,還有一些則方便攜帶與儲存,必要時用水化開即可服用。她還久違地給家裡寫了一封信,詢問從前祖父與父親行醫時治療痨病的藥方與心得,又将自己調配的藥膏比例記在信中請他們評判指點。戰亂年代通信不易,家中的回信尚未傳來,那份材料則已在多日打磨中大體成形了。她想請杜聿明看一看這份初稿,再對一些内容做補充,結果找了一圈才看到,他剛從會議室出來,正要坐進門口停着的轎車裡。
她于是小跑着上前,把文件夾遞給他,說:“寫了一份初稿,可是怕寫得不好,想請長官批評指教。”
杜聿明接過文件夾,并不急着打開,而是看了一眼手表,說道:“你這份材料,我恐怕要在去長春的火車上看了。”語罷稍一思考,又補充道:“桂庭的身體近來不知怎樣,你也跟他相熟,索性一起去趟長春。材料的事,我路上再和你說。”
他說完這話,陳副官就在一旁沖她擠眼睛,意思是叫她趕快去收拾行李。以往他外出從不要醫生随行,這回突然起意,又是十萬火急,她沒有工夫仔細準備行裝,随便裝幾件替換衣裳,背起藥箱就急匆匆地跟着車隊出發了。
那時候可沒有高鐵這樣好的東西,即使一路順暢不出故障,沈陽到長春的火車也得足足開上五個多鐘頭。她想這頭半程應該是他用來看材料的時間,便找了個角落縮着打盹,準備養足精神應對這場“論文答辯”。睡得正迷迷糊糊,忽然感覺有人推她的肩,一睜眼,瞧見陳副官正湊在她面前,使勁兒地晃她,說:“可算醒了,方才怎麼推你也沒反應,我差點要去廣播再緊急找一個醫生來。”
阮靜秋跟他打着哈哈,說了幾句什麼“醫者不能自醫”的笑話,又追問他兩句,果然是他家杜長官飛也似地看完了那份材料,要叫她過去提修改意見。她暗自歎氣,為自己得而複失的睡眠大感遺憾,可人走到他的車廂門外,透過門上半亮半不亮的那扇玻璃,遠遠瞧見他又在一邊辦着公務一邊咳嗽時,那點委屈又頓時煙消雲散,甚至于,她的眼睛就像被這個身影吸住了一樣,打從進門起就再也移不開了。
不過,他見到她,先說出口的并不是像諸多專家學者導師那樣的批評指教,而是很溫和地道:“你這份材料寫得很好。叫你過來,隻是因為我還有個别地方不大明白,想和你談一談之後再寫意見。東北的仗要打,經濟上也有很多事要辦,我打算修改定稿之後,也遞一份到熊主任那裡去,供他參考。”
說完,又招招手,示意她坐下。她依言在他的辦公桌旁坐下來,心想,這明明是一個堪比博士答辯的場合,可又好像确實是她在他面前頭一回不那麼忐忑和緊張。接着,他拿着那隻文件夾,逐條詢問她所記述的細節,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許多關于貨币、市場等的理論,好在這些知識已經被他的參謀紮實地輔導過,她于是也都答了上來。兩個人就此談了将近一個鐘頭,期間,他又把一些修改和補充的要點另記錄在一張紙上,連同文件夾一起還給她。她接過文件夾,心裡默算着自己還要熬上多少天才能改出終稿,卻聽見他說:“不過,這件事也不急在一時,工作還是要有張有弛,勞逸結合比較好。等從長春回來,你再忙修改的事吧。”
這可算得上是一件意外之喜,阮靜秋難以自制,立刻就把心情寫在了臉上,還喜不自勝地站起來,向他敬了一個禮。他好像早料到她會如此反應,但仍是忍俊不禁道:“遲幾天完成工作,你就這樣高興,看來我找你寫材料,是件很大的麻煩事喽?”
被他取笑也同樣是頭一遭。此刻她闆正地站着,他則略微仰起頭來看着她,好像笑意從嘴角漫開,融化進了眼睛裡一樣。她被他這樣看着,感覺一下子就臉熱起來,好在馬上急中生智,說道:“所謂一回生二回熟,要是寫得多了,寫得熟了,自然也就不需要這麼費工夫了嘛。”
他仍是笑,收回目光,說:“你回去吧。”
她已經準備告退了,眼睛無意識地一瞥,恰好瞧見那瓶阿司匹林還在他手邊擺着。之前熬煮好的藥膏還沒來得及交給陳副官,但此時恰巧被她帶在了身上,于是她腦袋發熱之下,竟然沒有思考太多,而是徑直從口袋裡取出了那兩瓶藥膏,放在了他手邊,說:“長官,這是我按家中祖傳的方子制成的藥膏。這一瓶可塗抹、貼敷在肌肉或是傷口疼痛的地方,那一瓶每次取一勺用水化開服用,也能暫時止痛。相比起來,阿司匹林服用太多的話反而會有副作用,所以我想,有時用中藥替代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