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張主任留了心,也許是陳副官的特别關照,後來阮靜秋再出外采買物資,都有專車接送。與之相對應的,則是一個對她來說前所未有的龐大的長官系統——初到沈陽不久,她就收到了一本厚厚的名冊,裡頭是司令部所有軍官,即她所要負責健康診療的所有長官的名單。這名單長到實在令人費解的程度,且其中許多人,直到她離開沈陽也從沒有見過。她原本按着往常習慣,打算把這些名字大體背記下來,免得診療時情形尴尬;後來隻覺越背越多,便無奈地放棄了。
至于醫務人員的職責和配置,在軍中也有十分詳細的規定,她忙碌時,不會有其他部隊的醫生趕來幫忙,前線打仗,也不會把她這樣專為長官們看病的醫生派上陣地去。但在軍醫處内的幾個醫生、護士之間,就沒有那麼清楚的區别了,有時護士也要像醫生那樣操心,醫生也要做很多護士的工作。司令部的軍官名單雖然長,但平時常露面的并不多,她不想揣摩這裡面的緣由,按張主任說的,這就是作為醫生最不該多管閑事的政治類問題,醫生隻管給人看病。
阮靜秋仍然按鄭洞國軍長——後來才知道,他早已經升任東北副司令長官——的叮囑,每日去給杜聿明量血壓及體溫,偶爾也為他做聽診。他總在早晨或傍晚發低熱,聽較為親近的尹副官、陳副官等幾人說,夜裡盜汗也很嚴重,這無疑都是結核病的症狀了。但她仍然沒有機會和他說話,更不要提詳細詢問他的病症,有時趕上他正和部屬講軍事工作,就和那天一樣在門外稍待,有時量到一半,就有電報急匆匆地來找他,她也隻能暫且告退。聽說外頭的仗打得正激烈,鄭洞國在前線督戰,杜聿明也常去前線指揮所,或者當天往返,或者隔上幾天。這些緊急的事務通常不會要求軍醫随行,因此,但凡他一出門,這些健康狀況的監測工作就隻能擱置下來。
半個多月轉瞬即逝,在前方不斷傳來戰事告捷的消息的同時,阮靜秋也漸漸習慣了沈陽司令部忙碌的工作。某一日,陳副官忽然來找她,說是杜長官聽聞了她在市場上遇到的一些亂象,想叫她過去說說情況。她跟着他到杜聿明的辦公室去,屋裡除了他之外,還坐着當時東北行轅的幾位官員。大概是戰事順利,因而使得他心情轉好的緣故,這會兒看他的臉色神态,已經比之前要好一些了。他也不和她寒暄,徑直發問起在市場上的見聞,她暗自慶幸陳副官預先提點了他将要問的話,于是在來的路上打了一點腹稿,還算清楚流暢地把情況說給他及在場的其他官員們聽。叙述完畢,她又想起,自己所看到的情況,距離現在已經有些時日,故而謹慎地補充:“不過,這也都是半個多月前的狀況了。醫療備品的價格波動比較頻繁,大城市與小城市還有不少差價,剛才說的隻是我在沈陽一地的偶然見聞,恐怕不能代表整個東北的情況。”
一旁的其中一位官員聽完說道:“早前百姓們就對這些蘇聯士兵很有意見。他們撤退以後,百姓們更大罵這些軍票就是廢紙一張,連擦屁股的草紙也不如。”
另一位官員接着說:“好在東北流通券與蓋章法币近來都已投入使用,市場上的貨币亂象已好多了。”
阮靜秋不知道貨币亂象究竟有沒有像他說的這樣好轉,但他說的東北流通券和蓋章法币,她還未曾用過。之前倒是有一些耳聞,說是軍需處已經為這種蓋章法币忙了好大一陣子,因為所謂蓋章法币者,即是要用杜聿明的私章在法币上蓋印,以此作為在市場上流通的憑證,投入使用後,與滿洲币按一比十兌換。部隊不斷地進入東北以後,對這類貨币的需求與日俱增,可見他的私章之忙碌,或許比他本人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接着,他們又就此讨論了一些細節,大概是這事并不算多機密的緣故,期間她站在一旁聽着,并沒被他們請出辦公室外。杜聿明是其中最少說話的那個,他大多時候認真聆聽着其他人發言,偶爾蹙眉沉思,或者用他手裡那支派克金筆在紙上書寫幾句。待到屋内其他人都發過了言,他忽然轉向她,說道:“我派給你一件額外的任務。你工作之餘,盡可多去市場看一看,把關于醫療備品的價格波動及貨币流動的情況記錄下來。除沈陽和錦州之外,撫順、營口、鞍山、本溪等地,你也可以去。”
語罷,把他方才寫了不少東西的那張紙遞給她。她之前還以為他聽其他人發言聽得不光認真,還做了筆記記錄,接過一瞧,才看見上頭寫的是她這件任務的一些要點,連同之後整理撰寫彙報材料的方式方法、格式行文也一并列清楚了。她看得暗暗咋舌,原來他早在她回完話之後,就已經想到要給她派這項工作,且還能夠一心二用,一邊聽着其他人說話,一邊又寫了這一整頁跟那些發言沒什麼關系的東西。這類工作和她的本職一點關聯也沒有,她實在不明白司令部的參謀那麼多,杜聿明為何非要把這件事派給她做。她并不是不想當面問個清楚,但此時還有諸多東北行轅的官員在場,再傻也知道她絕不能也不該在這裡駁了自家長官的顔面。她無可奈何卻又無法推脫,隻好暫且應承下來。
會後,杜聿明又派來一個參謀和一個特務營的軍官,叫這兩人往後協助她辦好這件差事。這位參謀也是留洋歸來,且在外國學習的就是經濟,把這些價格、市場、貨币等概念及關聯向她簡要地一講,她就明白了許多。來自特務營的這位軍官,則是沈陽本地人,對當地及周邊情況了解得十分詳盡,也知道查明一些情況所必須的去處。他們兩人雖然名義上是協助,但其實遠比她懂得多,她隻對醫療備品有一些概念,加之看過一些記錄,能夠基本根據一場戰役所投入的部隊規模推算出一定周期内對醫療備品的需求。可想而知,單是準備寫材料所要做的工作就已經讓她十分煎熬,且本職工作她也不好耽誤,常常是一天裡有半天去了外地尋訪,後半天回到司令部工作,夜裡加班加點把尋訪的見聞編成文稿,這樣算下來每天能睡上三四個鐘頭已經是極限,更無暇再去面見杜聿明追問她那一肚子的疑問了。
人的睡眠一旦不足,面上的精氣神就會立即受到影響。沒過幾天,當她再去給杜聿明量血壓的時候,陳副官就很敏銳地注意到了她的異常,好意地說:“你要是困得這樣厲害,就先回去睡上一會兒。長官正忙着,你晚幾個鐘頭來,也不要緊的。”
阮靜秋連睜開兩眼都覺得費勁,哈欠像葡萄一樣成串地正往外冒。她原本一點也不算是多話的人,這天實在困得狠了,才一時失去警醒,多問了幾句平時絕不會說的話:“我隻熬了這幾天,就兩眼昏花、神志不清,可每天這個時間,杜長官都已經早早地起來工作了,他是不是一位根本不需要睡覺的神人?”
她說這話的時候,模樣一定十分悲慘苦澀,陳副官忍不住笑了起來,解釋道:“長官一天向來隻睡三四個鐘頭,我來得遲,聽說是從抗戰起就有的習慣。”
她腹诽,即便尋常人這樣幾年也會被累垮,難怪他的結核病一直未愈,拖到如今。她問:“是不是也有他睡不大好的緣故?”
問到了他家長官的生活起居,陳副官就顯得很謹慎了,隻笑一笑,沒有直接回答。接着,他又轉而勸解道:“你盡可再去睡上片刻,假如長官問起,我再差人去叫你。”
阮靜秋和他說了幾句話,腦子逐漸清醒了一些,也意識到自己方才問得不合時宜,但并不打算再去睡回籠覺了。她向他拍一拍醫藥箱,說道:“張主任昨晚叮囑過,杜長官出院已滿兩個月了,除了日常的血壓及體溫以外,今天還需要抽點血做個複診,非得是早上才行。”
他隻好應道:“好吧,那我替你去通報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