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靜秋獲準進屋時,杜聿明正忙着寫東西。隻見他右手握筆,流暢地書寫着,聽到屋門響動快速地擡了擡眼睛,然後放下筆,開始解左袖的紐扣。而她并不希望健康檢查成為他工作的負擔,繼而造成他心理的抵觸情緒,于是快步走上前,替他卷起了袖口,同時說:“我來就好,不耽誤長官工作。”
他側過頭,看了她一眼,又拿起筆繼續書寫。她給他量完了血壓,把藥箱小心放在地下,略微俯下去一些,研究接下來該紮他胳膊上哪條血管。此前,雖然這類護士職責内的工作她也做過了很多,但這回遇上他,她總還是有把握一些的好,要是針紮進去,卻沒紮對地方,在那裡前前後後找血管再找上半天,那恐怕就不僅要丢大人,而要脫掉這身白大褂與軍裝徹底走人了。
辦公室裡的光線并不足夠明亮,他專注地忙于書寫,她更不好出言打擾,偏偏俯着身又看不太清,就隻得半跪下來,離他的手臂更近一點。這樣近了以後,她先看到的卻不是皮膚下的血管,而是他手臂側面小小的,圓圓的兩記疤痕,是被緬甸的毒蛇咬過之後留下的痕迹。這道疤痕一下就把她的記憶牽回遠征時的情景,她想,自己那時終歸還是年輕莽撞的,換作現在,她恐怕無論如何也不敢再那樣膽大到用嘴去吮吸毒血。當時沒有中毒身亡實在是萬幸,假如趕上嘴裡有什麼傷口或黏膜破損的話,日後五軍的這段曆史裡就要記下一句:某位随軍醫生錯誤地用嘴為長官吸血,因此被一條毒蛇奪去了性命。
正想得出神,一旁的杜聿明忽然輕輕咳嗽了聲,使她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還有正經事要辦。她一邊找着血管,一邊又偷瞄他的臉色,見他仍然專注地看着桌面,并沒注意到她走神,方才的咳嗽聲也不是有意提醒,才稍微松了口氣。隻是彎着腰找血管十分費勁,她原本都打算直接屈膝跪地了,一隻手卻忽然伸過來攙住她,隻見他又放下了紙筆,邊攙着她的手臂,邊向她示意道:“坐着,椅子上又沒有釘子。”
她向他讪笑,乖乖地在他近旁坐下。紮針時,他和廖耀湘一樣很有堅毅的軍人作風,完全不露出皺眉吃痛的表情,而是問:“耀湘好嗎?”
阮靜秋當然不會傻到據實以告,那時隻不過是和廖耀湘鬥嘴玩笑而已。她答道:“好,廖軍長一直很挂念您。這趟來沈陽,他還托我問候您呢。他說,等前方戰局穩定,就第一時間回沈陽來探望。”
他微微笑道:“那就好。”又說道,“你回來有一個月了,我忙于工作,還沒有顧上問你的生活情況。”
阮靜秋說:“一切都好,謝謝長官關心。上次布置的工作我已經做了一些,等到材料初稿寫好,再拿來給長官過目。”
他“嗯”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一管血很快抽完,她快速地回想自己方才的答話,應當沒有什麼逾越冒犯之處,也沒有其他不妥當的地方。但她這口氣一松,腦袋裡不知道哪根筋又分了神,起身時腳下一絆,差點兒仰面摔了下去。
杜聿明看似在專注工作,這時卻很快地擡手拉住了她。她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但好在針管仍牢牢地拿在手裡。随即她又注意到,他這麼一攙扶她,手臂上壓着的棉球就掉了下來,血立時又從針眼裡直往外冒了。她“哎呀”地叫了一聲,趕忙又夾出一隻新的棉球,使勁地摁在他臂彎處,結果兩人之間,就變成了一副他扶着她,她一手拿着針管,一手把棉球往他手臂上摁的混亂狀況。
外頭的副官應該是聽到了動靜,緊張地敲了敲門,喚了他家長官一聲。他看看她,又看看屋門,答道:“東西掉了,不要緊。”外頭的敲門聲才停下來。
她的腦袋徹底停止轉動,頂着滿頭大汗,忐忑又無措地望他。
杜聿明收回目光,又繼續看着她,無奈道:“我有這麼可怕嗎?”
阮靜秋呆了片刻,急中生智道:“對不起長官,是我分神了。好在針管沒摔壞,要不然還得再抽一管。”
他也沒有要責備她的意思,隻是沉默着,像是歎了口氣。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說錯了話,不得他的允許,隻敢站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過了會兒,他終于擡眼看着她,輕輕說了聲:“你去吧。”
時間過去很久,她已經忘記了自己那時是怎樣回答的——或許根本沒有回答,因為她實在已經從上到下、從裡到外亂作一團,隻想着收拾好東西,然後就立刻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