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秋!”廖耀湘連忙接住了她。
阮靜秋認出了這聲音的主人,總算長出口氣,撲倒在他肩上。怎麼又是他呢?她在心中感歎,自從穿越來民國的頭一天,在巴黎街頭的混亂之中被他捉上馬背,與他認識已經有十來年的時間了。那時的她一定不會想到,十來年之後,自己竟然又一次被他出手相救,自己最狼狽不堪的神态,竟然又一次落在了他的眼裡。
她想說話,說感激救命之恩,說不要為她擔心,說自己誰也沒有攀誣,更沒有在編造的口供上畫押,絕沒有給他和新二十二師丢臉。她還想要問,還有一位無辜的學生比她受了更重的傷,能不能把她也一起救出去?可是千言萬語都在嘴邊,她卻隻夠有力氣擠出了嘶啞難聽的一聲“軍長”。
“是我、我在,小秋。”廖耀湘連聲應道。他顧不得滿地的污水污泥,單膝跪在地上,快速地檢查她身上的傷痕。他懷裡的姑娘凄慘可憐極了,半張臉腫得老高,一側耳朵結着血痂,身上縱橫交錯着不少鞭痕,十根手指黑黑紫紫,雙膝與小腿鮮血淋漓一片。勉強蔽體的風衣及旗袍長裙被兩個特務扯爛了一半,他想為她攏好衣裙,可指尖剛一觸碰到底下的傷口,她就痛得不住發抖。
始終沉默不語的敬副官适時地将一件鬥篷遞給他。廖耀湘柔聲說:“别怕,靠着我。”而後用鬥篷裹住她周身,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她。阮靜秋依言靠向他,手臂繞過他的脖頸,腦袋抵住他的肩膀。輕微的搖晃加重了她的暈眩,她想看一看他現在的樣子,又隻得難受地閉上眼睛。廖耀湘則不敢看她——他隻向她望去一眼,就覺得心如刀絞,再多看上片刻,他隻怕自己再忍不住,要把這群喪心病狂的特務統統殺光。離開地牢時,他的步伐依舊穩健迅捷,全不像懷中抱了個大活人那樣;滕骥追在他身後,急急忙忙地說:“廖長官,陳總長那邊還是要有個交待……”
廖耀湘咬牙切齒地:“滾!”
而後他就一步也不停,徑直把她抱進了轎車裡。胸腹和膝蓋的傷讓她沒有辦法端坐,他于是攬她在懷中,讓她能夠平躺在後座,腦袋枕着他的雙腿。雪後的氣溫已經降了下來,阮靜秋身上雖裹着他的大衣,濕透的衣裙和頭發還是結了冰霜,她發起了高燒,邊瑟縮着打寒戰,邊斷續地嗆咳。廖耀湘抱緊她,手掌貼近她額頭與脖頸試着體溫,眉頭簡直快要擰成死結。從踏進牢房的那一刹那,他的目光就再也沒有從她身上移開過,那張一向冷靜倨傲的面孔上,此刻正寫滿從未有過的憂慮和苦痛,仿佛她身上的每一道傷痕都刺在他心頭。副駕駛上的敬副官回頭看了看阮靜秋,又看了看自己的長官,神色變得複雜起來——作為一個旁觀者,他比後座的兩位當事人更早地察覺到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他輕聲提醒道:“司令,阮醫生眼下這個狀況,怕是不宜馬上搭飛機去上海。即便就地休養了,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杜先生那邊……”
他話音未落,轎車忽然急刹,使他一下撞在了前擋風玻璃上。廖耀湘也同樣猝不及防,但他反應極快,幾乎下意識地俯身,嚴嚴實實地将阮靜秋護在了懷裡。副官龇牙咧嘴地質問司機:“你怎麼開車的!”
司機戰戰兢兢地答:“對不起長官!剛才有隻野貓——”
“為躲野貓,人都要甩出去了!”
“好了,”廖耀湘活動了一下身體,意識到方才一時情急,他無可避免地牽扯到了後背的舊傷。但他并無追責的打算,隻低聲說:“你不要着急,盡量開得穩當一些。”
司機連忙應了是,匆匆發動車子。阮靜秋原本都快要昏睡過去,這一番急刹又将她從睡夢裡抽離出來,也讓她陡然想起,被他救出到現在,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沒有說明。她不是不知道他現如今早已高升做了兵團司令官,但朦胧昏沉之間,她仍是下意識地喚道:“軍長……”
“你醒了?”廖耀湘聞聲看向她。兩人對望了片刻,她直到這時才終于看清楚他此刻的模樣,金絲眼鏡沾了泥水,眉頭緊緊地鎖着,眉心凝成深深的川字。隔着一雙鏡片,或許她所看到的他的眼神并不很真切,但那一刻她忽然覺得,好像在那之前,還從沒有哪個人用過這樣的目光看她,從沒有哪個人為她露出過這樣難過、痛苦又複雜的神情。她愣怔了一瞬,而後想起什麼,急忙說道:“杜先生……他們是要害杜先生!”
前座的副官和司機對望一眼,面露驚訝。廖耀湘卻平靜地應聲:“我知道。”
阮靜秋不解其中幹系,隻當他是在好言哄勸,急得伸手去抓他的衣襟:“你不知道!”
他一驚,連忙仰身躲開了,又叫一聲:“小秋!”伸開手掌小心地裹住了她的手。
她一刻也不停,連珠炮似的又道:“他們羅織罪名,寫好了虛假的口供筆錄……萬一我不知情時被迫按了手印,這供詞傳到南京,他就要有麻煩了!”
她正發着高燒,方才還氣若遊絲暈暈沉沉,可隻要一提到杜聿明的事,她就忘記了自己、顧不得所有,隻心心念念都是話裡的他。廖耀湘看她淚眼朦胧的模樣,心中又酸又澀,偏偏又說不出這酸澀的滋味究竟是什麼來由。他懷裡的姑娘自然對他心中的翻湧無知無覺,哽咽着不住地說:“軍長,你快向杜先生打個電話或去個電報,提醒他千萬小心,我怕……我怕再晚就來不及了!”
廖耀湘無聲地歎一口氣,先是應道:“好,我立刻就去。”又俯下來,湊近她的耳朵說道:“杜先生一切都好,正是他要我來接你去上海。”
他有意避開了那隻結着血痂的耳朵,使她能把這句話聽得足夠清楚明白。她瞪大了眼睛,很是不敢置信,顯然沒有馬上意識到這話意味着他的到來其實是得了杜聿明的授意,但已覺一顆心放下了半顆,情緒也平靜了許多,喃喃問道:“真的?”
廖耀湘點點頭:“真的。你安心睡一覺,有我在,杜先生不會有事的。”
阮靜秋長出了一口氣,咕哝着“那就好、那就好”,徹底倒回他的臂彎裡。她說完了這件要事,徹底耗盡了身體的氣力,隻片刻工夫,她就閉着眼睛,沉沉睡着了。廖耀湘不敢觸碰她紅腫的那半邊面頰,隻用指尖小心拂去她臉上的淚痕,目光還是一錯不錯,望着她久久停留。
敬副官一面注視着前方的道路,一面從後視鏡裡觀察他的神情,小聲說道:“長官,近日沈陽司令部确實受了保密局嚴格盤問。陳總長到任後,手段就更厲害了。”
廖耀湘思忖片刻,應道:“叫飛機回吧,也暗中和杜先生那邊打個招呼。我受人之托,總要見她平安脫險再說。”
副官應聲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