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滕骥望着窗外疾馳而去的汽車,将一支煙叼在嘴裡,卻幾次也沒有點着。他越發惱怒,将煙卷踩在腳下。
“晦氣!”他罵道。
他身後的兩名特務鼻青臉腫、面面相觑,方才被廖耀湘揍出來的血迹都還沒顧上清理幹淨。其中一人開口勸道:“站長别和這群武夫一般見識。她沒有畫押,再随便找個人畫押也行,誤不了總長的事。”
滕骥怒道:“你懂個屁!人都這樣了,你難道以為總長是傻子,看不出怎麼來的口供、誰畫的押?說了要做得隐秘些,偏叫廖耀湘抓個正着!他是什麼人你們不知道嗎?他瞧見的狀況,馬上就會傳到杜聿明的耳朵裡!”
另一名特務嘟哝:“用刑之前您也允準了的。”
滕骥回頭怒瞪二人,作勢擡腳要踹,被兩人及時躲開了。“滾滾滾!”他啐道,“看見你們就礙眼!”
特務們問:“站長,那那份口供……?”
滕骥喝道:“你們聽不懂人話嗎?燒了、毀了、作廢了!這個梁子已經結了,日後若犯到他們手裡,你我就一塊等死罷!”
醫院走廊内很安靜,明亮的燈光映着窗外漆黑的天色。
廖耀湘背向着病房門,無聲地伫立。門上的玻璃透出病房内的景象,阮靜秋仍昏睡着,雙手裹滿繃帶。一名女醫生為她做完了檢查,整理好被褥,從病房内出來。
廖耀湘聽見屋門的響動,這才回身問道:“她怎麼樣了?”
醫生翻看着病曆,回答:“按您要求的,已經給阮小姐做了全面的檢查。她腿上及身上的外傷已經清理包紮,後續定時換藥即可;臉上的淤血幾日後就可消退,但一側鼓膜受重擊而穿孔,聽力恐怕很難恢複了。她的雙手傷勢最重,指節均有不同程度的骨裂,至少要休息一個月才能稍微活動。退燒藥和抗生素都已經用上,隻要情況不進一步發展,阮小姐應當沒有性命之虞,請您放心。”
廖耀湘想,這些特務殘忍異常,除去外傷,不知是否還用過其他的手段。他追問了一句:“除此之外,她身上還有沒有其他的傷?”
醫生搖搖頭說:“從X光片看來,阮小姐沒有其他部位骨折,剛才觸診查體的情況也還好。長官要是不放心,不妨留她在醫院多觀察幾天。”
廖耀湘歎了口氣,他既慶幸自己趕在那兩人施暴前救下了她,又惱恨自己怎麼沒有到得再早一點。抗戰這些年裡,她跟着新二十二師四處奔波,尚且沒有受過這樣嚴重的傷,誰曾想這短短幾日時間裡就被折磨得快不似個人形。他默默把她的這些傷情記在了心頭,心想這仇早晚要報。接着他又問:“你說雙手的傷最重,會不會留下病根?”
醫生答道:“恐怕是在所難免了。關節的傷病最難調養,即使日後能正常活動,遇上陰冷潮濕的天氣還是會疼痛難忍。用中醫的話說,這就是所謂的‘風濕’。日常生活大概是無礙的,但畢竟傷及筋骨,太精細的活計還是少做為好。”
廖耀湘透過窗戶望向病房:“她也是個醫生。要是這雙手再也不能治病救人,那得多麼遺憾。”語罷又轉向醫生:“還請你為她安排一位周到可靠的護士貼身照料,費用由我來出。”
醫生回答:“長官放心。”
一名護士這時從屋内出來,手中捧了幾件衣物,是剛剛幫阮靜秋換下的裙子和風衣外套。她問廖耀湘:“阮小姐的衣裳都在這裡了。長官需要過目嗎?”
照理說他本不該翻動姑娘家的衣服,但無意一瞥之後,廖耀湘似乎從這件風衣的邊沿處看出了一絲不尋常的端倪。他從風衣口袋裡取出手帕、唇膏等幾件用品,同時不着痕迹地将夾縫内的那張照片悄悄攏在掌心,而後說:“可以了。勞煩你送去清洗。”
送走醫生與護士,廖耀湘走進病房,在一旁坐下。他将其餘物品放在床頭櫃上,而後攤開手掌,打量着照片上的兩人——盡管因為浸水而變得有些皺,但形容面貌仍然清晰可辨。與她相識這麼多年,他知道她既念舊又重情,也知道她始終因遠征撤退之事而心懷愧疚,卻從沒有發現,她心中竟還藏着這樣一份從未言說的感情。這張小心地藏在衣服夾層内,在特務們的種種酷刑下也沒有被交出的合影,似乎成為了能夠解釋一切的答案——為什麼杜聿明會突然找他出面救人,為什麼她在奄奄一息的時刻,也不忘他的安危與處境。他不知道這份感情究竟發展到了何種地步,也無從了解自己是不是第一個察覺此事的人,此刻隻覺心中那陣酸澀又湧上來,牽扯着他胸口一陣緊似一陣地發痛。考慮到姑娘家的顔面,這件東西總歸也不好當面交還,他想了想,暫且将照片收進了自己的口袋,打算找個合适的時機悄悄塞給她。夜很深了,他早忘記了自己身上還有雪水泥污,隻疲憊地取下眼鏡,揉了揉眉心,又久久凝視着她的睡顔。
病房内的燈光漸漸暗下去,朦胧的月色落在他的背上,映照着窗外熹微的夜。
阮靜秋已許久不曾睡得這樣好。
在從前曾經生活過的、那個以内卷而聞名的未來裡,她也有許多時候飽受糟糕的睡眠的折磨。有時是因為無休無止的工作和複雜的人際關系,有時則是因為樓上樓下的喧鬧、不時光臨的噩夢和自己無謂的胡思亂想。陰差陽錯回到數十年前以後,她的恐懼不消反增,變成如何在這樣的亂世裡苟延殘喘的焦慮與惶恐。可是這一晚,她知道有個可信可敬的人守在身旁,也知道她暫時不必再為什麼事擔憂,于是沒有惶恐、沒有噩夢,難得踏實酣沉地睡了一覺。
轉天清晨,生物鐘促使她醒了過來。她此刻是平躺着的,雙手活像粽子一般,身上纏着繃帶,膝蓋與腿腳上應當也敷了藥膏,渾身上下隻隐約有點痛感傳來,大概是止痛藥仍在起效。在她身邊不遠,廖耀湘支着頭睡着了,眉頭仍舊很煩憂地鎖着,金絲眼鏡松松挂在鼻梁上,好像随時都有可能掉下來。她很想伸手扶一扶這副搖搖欲墜的眼鏡,可這十根蘿蔔似的手指頭竟沒有一個能派上用場。于是她隻好仔細地看着他,冷不丁想起昨晚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沒來由地覺得心裡漏跳了一拍。還不及想得清楚一些,外頭忽然傳來極輕的腳步聲,她隻好閉上眼睛,繼續裝睡。
與此同時,敬副官從走廊一端匆匆趕來。他正要敲門,卻透過門上玻璃看見廖耀湘一手支着頭,坐在床邊睡得正酣。這情景不能不叫他歎息,追随長官這麼多年,他還從沒有見過他為誰做到這般地步——或許甚至也沒有為廖夫人這樣憂愁操勞過。他固然敏銳,卻很有自知之明,知道這是長官的家事,自己這個外人決計不能提醒或者插嘴,于是輕輕推開門,走到廖耀湘身旁,輕聲喚道:“長官、長官。”
廖耀湘朦胧着睡眼擡頭,應聲道:“嗯?”
敬副官低聲說:“李軍長剛才打來電話。”
他正要說下去,廖耀湘擡手制止了他。他望一眼熟睡的阮靜秋,向他打了個手勢,指向門外。敬副官會意地點頭,兩人先後步出病房,廖耀湘取下眼鏡,擦拭後又戴上。
“李軍長蠻厲害的嘛,”廖耀湘說,“電話竟能這樣精準地打到醫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