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三天過去,兩支兵團才前進了不到十公裡,且每一寸都經過反複膠着的争奪,每一厘都走得艱辛萬分。面前是廣袤無邊的平原,對方無險可守,亦沒有他們這樣先進的美式裝備和空中火力支援,卻硬是遲滞住了裝甲兵團的腳步。
也許南京正為這區區十公裡的推進而大發雷霆,但事實上,前線所有人都已為這十公裡的拉鋸而熬得雙目赤紅、聲音嘶啞。邱清泉同樣熬了近三個晝夜,此時他已無暇顧及自己先前的豪言壯語,嘶聲對話筒咆哮着:“你們到位了沒有?——什麼,還有兩公裡?已經一天一夜了,你們是蝸牛在爬呀!”
他摔下電話,便要沖出戰壕,卻險些和杜聿明迎面撞上。他的臉色同樣不怎麼好,也許是才從炮兵陣地視察回來的緣故,渾身都籠着硝煙的味道。邱清泉稍微平複了一下口氣,盡可能冷靜地問他:“空軍那邊怎麼說?”
杜聿明微微點頭道:“他們願意配合。”
邱清泉于是親自動手撥通電話。幾位作戰參謀在一旁,滿頭大汗地試圖提醒他:“司令,今天已經打出去一個基數了……”
邱清泉喝道:“用你說嗎?再打!”
參謀們不敢答話了,但仍然猶豫不決。杜聿明了解他們的顧慮,開口補充:“按邱司令說的做,後勤補給的問題我來想辦法。”他們這才各自去傳達命令。
杜聿明執起望遠鏡觀察着前方的戰況。邱清泉站在他身側,也舉起望遠鏡稍作觀察,又放下望遠鏡,轉頭看着他。上一回在華東戰場上援救受困的黃百韬,雖然絕非輕易,卻也并沒艱困到如此地步;正如杜聿明早前所說,這片土地上近日來遭受的一切足以将鋼鐵熔化,可他們的裝甲車卻越不過那些填滿屍體的戰壕。對于此時的邱清泉來講,黃埔軍校與德國的所學都不足以解釋他的煩悶與困惑,黃百韬求援的電報與南京的催促雪片一般從他頭上落下,卻讓他在四面透風的前線指揮所裡冒出了汗水。他想起了自己方才未完成的打算,決定繼續這一計劃,親自前往一線督戰,于是對身旁的杜聿明道:“我這就到陣地上去,不信他們不拼命打。”
杜聿明聞聲扭頭,似乎想對他作出應答;身體卻忽然搖晃起來。邱清泉吃了一驚,連忙上前接住了他,手背往他額頭一貼,方覺他已經燒得滿臉滾燙。
難怪他回來時臉色那樣差,他還以為是沾染了灰塵的緣故。這狀況不會是突然發生的,杜聿明毫無疑問已經在高燒中煎熬了至少一個白天。他惱怒于參謀副官們的隐瞞不報,更氣自己的後知後覺,火氣又上了頭:“你們都是幹什麼吃的?!”
阮靜秋這時從外頭進來,正好撞上他的槍口,不幸連帶也遭了殃,被他劈頭蓋臉地罵了個正着:“還有你!叫你來看着他,你都喝西北風去了!”
昆侖關戰事最難的時候,邱清泉也這樣發過火,但那時他的火力集中于日本人的祖宗八輩,她這樣的小軍醫并沒慘遭波及。相識這麼多年來,她沒少被他取笑打趣,卻還是頭一回當着衆人的面猝不及防地被責罵。礙于他長官的身份,她又不能還嘴辯解,臉色難堪地漲紅起來。
杜聿明注意到她的神情,連忙出言解圍:“是我不讓他們說的。”他又拉住邱清泉,向他作一個制止的暗示,“前線戰事為重,隻是稍微發熱,我還能支持。”
邱清泉不理會他的暗示,徑直打斷:“你可以不用支持。”語罷命令幾個副官及勤務兵:“你們幾個,即刻送總座回司令部休息。要找最好的司機、坐最穩當的車子,路上務必看顧仔細。若有什麼閃失,你們也不必回來了!”
幾人連忙過來攙扶。杜聿明舉起一隻手掌表示拒絕,又試圖開口道:“雨庵——”
随着這聲話音,邱清泉耐心耗盡,沉着臉将望遠鏡扔在桌上。衆人皆噤若寒蟬,隻聽他咆哮道:“如果後方司令部也不願意去,我隻好請總座回徐州。除非當場撤了我的職,否則在二兵團的陣地上,隻有我說了算!”
這話擺明了要堵死他所有的辯駁。杜聿明怎麼可能撤他的職?他的臨機專斷之權在于軍事部署,而非随意決定兵團司令的任免;更何況,正是戰事緊急的時候,難道他會因為兩人之間的幾句争執而陣前換将,置戰局勝敗于不顧嗎?他病得腦袋昏沉,又被邱清泉一通搶白,臉上浮現出氣急的神情,卻一時間說不出反駁的話,嘴唇都在發抖。這回換阮靜秋先醒過神,她本就站在杜聿明身旁,連忙攙住了他手臂,低聲勸道:“不急在一時,先回去再說。”
副官和衛士們這時也湊過來,一群人七手八腳連拖帶扶,硬是把他攆出了戰壕。返程時,阮靜秋跟他一同坐在轎車後座,帶來的退燒藥剛喂他吃過不久,水銀柱上的體溫還沒退下來。她小心翼翼地收好了體溫計,又将他身上的棉襖緊了緊,杜聿明于是轉過頭,對她說:“他不是有意說那些,你别放在心上。”
阮靜秋笑道:“他是叫自己養的狼狗給傳染了,我才不跟他一般見識。”
尹副官在前座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阮靜秋從後視鏡裡瞄他一眼,接着對杜聿明說:“态度如何姑且不論,他話裡的心意至少不是假的。就算你守在那裡,陣地上恐怕也變不出多一發炮彈、多一個士兵。對他來說,這恐怕不是幫忙,而是‘後顧之憂’。”
尹副官這回又響亮地咳嗽起來。
阮靜秋對他這種過于明顯的提醒方式十分無語,再三忍住了對後視鏡翻白眼的沖動。杜聿明沒有再說什麼,他摘下軍帽,倚靠着一側車窗,疲憊地合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