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午間招待記者及南京來督戰的兩位大員時吹了風,黃昏前,杜聿明的病情加重了不少。
尹副官捧着份電報,憂心忡忡地站在門口,想必已經意識到這消息對他很是不利,但電報中所述軍務之緊要,又沒法讓他坐視不理。杜聿明瞥見他在門前躊躇,向他輕輕招了招手。副官隻好走進門把電報遞給他,果然見他霍地起身,一手抓着電報,另一手拄着手杖,竟然就這樣大步流星地沖出了門。
外頭正風大,他連件鬥篷也顧不上穿,出門走了兩步,迎面被涼氣一激,又急促地咳嗽起來,這回咳得脊背都弓了下去,人也快站不住了,倚靠着牆停下了腳步。尹副官才取了鬥篷跟出來,見此情形,忙不疊地直沖到他身旁,攙扶起他一側臂膀。這年輕人是跟在他身旁有些年頭了的,這時雖然沒說什麼,但心裡感同身受,一雙眼圈都紅起來。杜聿明憑着他的手臂勉強站直了身,低聲問他:“劉總司令在什麼地方?”
副官哽了哽,答道:“在作戰室。我剛才路過,聽着像是正跟蚌埠通電話。”
杜聿明苦笑了一聲:“過了今日,恐怕電話也接不通了。”才說了兩句話,又掩口咳嗽起來。
尹副官紅着眼說:“我還是扶您回屋裡休息……”
杜聿明擺了擺手。他的胸口和喉嚨正像刀割一樣疼,就算他巴望自己此刻能短暫地做一個啞巴,可手頭上還有數不盡的麻煩事等着他,比如,同樣的消息此時恐怕已傳到了南京,來自總統府的責問很快就要到了,難道那時他也要繼續裝聾作啞,指望如此能蒙混過關嗎?他艱難地清了清嗓子,竭力使自己吐出清晰的字眼,對他說道:“我去作戰室。你不用跟來,先把消息傳給三位司令,請他們立刻來開會。”
副官遵從他的命令,撒腿向通訊處跑去。杜聿明攥住電報,加緊腳步走過半面透風的長廊,手杖急促地叩響在結霜的地面上。繞過最後一處拐角,就是作戰室的大門,劉峙剛剛放下聽筒,看見他,便搖着頭,唉聲歎氣起來:“糟糕哇,實在是糟糕!”
杜聿明忽而又無言了,走到近前,單手支住沙盤,頹然地望向蔥綠一片的丘陵和平原。一個作戰參謀頗為主動地替長官分憂,伸手拔去了宿縣上擺放着的旗幟,但劉峙不怎麼領他的情,黑着臉沖他揮手,把他趕去了另一邊。
“宿縣一丢,咱們現在是轉移不成,撤也撤不了了。”他自顧自地說,“這不快成了人家的甕中之鼈了嗎?”
這話與外頭的寒風起了同樣的效用,杜聿明又劇烈地咳嗽了一陣。劉峙身形富态,見狀卻很靈敏地一轉身,恨不得立馬避出三丈開外。杜聿明的目光停留在沙盤上,覺得那片綠色猛然間模糊了一瞬,于是短暫地合眼片刻,才迫使它們重新變得清楚。他無力去計較劉峙的态度,就算他此刻真有餘力,也絕不能對自己的上司兼老師回以駁斥或責備的言語,這是在這個體系中生存着的人早已習慣和麻木了的法則之一。他吞咽了一下,艱澀地開口道:“老師,宿縣的戰略位置何其重要,怎麼——”
——怎麼能隻留下一個師的兵力來防守,怎麼會如此輕易地就丢了?
宿縣位于徐州與蚌埠之間,不但儲備有大量的補給彈藥,更是雙方維持聯系、相互支持的戰略要道。因此,徐州與蚌埠早就商定,孫元良兵團北上防衛徐州之後,由劉汝明兵團調派兵力負責宿縣防務。果然,劉峙下一句便緊接着說道:“這就要問劉汝明了!我早就催促過他多少遍,讓他北上固守宿縣,可是他呢?為了保存實力,他根本就不執行命令!”
事後他想,這一點确實也沒什麼可懷疑,即便劉汝明整個兵團那時都釘在了宿縣,至多也隻能多苟延殘喘些時日,代價卻毫無疑問是他的所有家底。但在那時,他心中更多的是憤怒與無奈,憤怒于這一招不慎恐有可能使得滿盤皆輸;無奈于這樣的事從不鮮見,倒不如說此時不想着自保的,才是異類怪奇。杜聿明不由得冷笑:“倘若人人都想着自保,那還有哪座城可以守得住,什麼仗可以打得赢?”
劉峙道:“現在抱怨這些還有什麼用呢?還是想想,該怎樣向老頭子交代吧。”
話音未落,鈴聲便響了起來。
兩人同時向電話望去。劉峙顯然不打算主動觸這個黴頭,手一指電話機,眼睛接着向他一望,意思是讓他先來。這倒也不出人意料,他歎口氣,上前幾步拾起了聽筒:“我是杜聿明。”
聽筒裡傳來一聲咆哮:“找劉峙!”
杜聿明拿下聽筒,遞向一旁。後者接過,估計是那頭的責罵實在難聽得厲害,他臉色不多時便陰沉了下去,嘴上則敷衍地應道:“屬下無能,不能替總統分憂,實在是該死。”旋即話鋒一轉,“不過,光亭來到徐州後,軍事指揮權我早就全盤交給他了,是不是讓他來解釋更好?”
聽筒于是又回到了杜聿明手裡。他雖然病着,卻還沒有傻到幹等着聽訓的地步,因此先一步說道:“校長,宿縣之失,我負有重大責任,請您責罰。”
遠在南京的罵聲緊接着透過線路,劈頭蓋臉地轟了下來:“不要叫我校長!徐蚌是你做的計劃,怎麼打成現在這個樣子?錦沈輸在你手上,徐蚌你也保不住嗎?虧得别人還講你是什麼救火大隊的隊長,我看現在你到哪裡,哪裡火就大了!你還能不能幹?”
杜聿明劇烈地咳嗽起來——這回不是因為屋外鑽進來的寒氣,而是他自己身體裡忽然席卷而來的一場風暴。風暴絞纏住了他的肺腑,讓他幾乎要把它們咳出自己的胸膛;他用舌尖抵着牙齒,試圖抑制滔天的風浪,于是他的喉嚨和肺腑如同被撕扯開來,渾濁的腥氣翻卷着上湧,假如他強忍着不嘔吐,它們就會梗住他的呼吸。他分不清自己的哪一處在疼痛,又或者,他根本沒有哪一處不疼痛;他本能地試圖摸索自己的手杖,但無辜的木制品早在風暴來臨的伊始就脫離了他的手掌。劉峙此時遠遠地站在一旁,既無探聽電話的打算,也無來照應他的意圖,假如電話另一頭不是這位蔣總統,他巴不得從這裡盡快抽身。副官此時也不在作戰室内,他無人可以倚靠了,腳下微微踉跄,好在此時手掌摸索住桌沿,于是拼盡全力攥緊了那方木料,沒有就此癱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