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得向你道歉。”阮靜秋說,“從沈陽回來之後,我一直沒抽出空當去家裡看望嫂夫人。南京方面說你是殉職了,按相應的待遇發放了一部分‘撫恤’,但恐怕也隻是杯水車薪。撤離徐州之前,我曾托人向家裡帶了封信,提議她帶着孩子盡快出國或是搬去香港。現在看來,我本不該多此一舉,要是他們沒有走,你們一家或許就能團圓了。”
廖耀湘沉默了一會兒,對她搖搖頭:“這不是你的責任。五月我回南京述職,那時曾和他們母子倆匆忙見了一面,也叮囑過,若戰事不利,就聽從安排搬到台灣去。鄭竹齋那一家人倒是留在了大陸,可聽說日子過得比他這個坐牢的還要難熬。對于他們來說,我是個‘已死之人’,能因此有一點得以維生的資助,我已經很知足。這場仗終究是我自己敗的,我沒有什麼顔面再見他們,有生之年更沒有再見的希望。”
聽他越說越是怅然低落,阮靜秋連忙安慰:“總不至于沒有希望。大陸至今沒有向台灣公開你們的消息,正是顧念着許多赴台的家眷,不願使他們陷入生活困窘的境地。再說了,又不是要坐一輩子的牢,等你們都恢複了合法身份,自然可以把家人都接回身邊。”
廖耀湘聽了這話,擡眸細細地打量她:“你當了将近十一年國軍,改弦更張不過才兩年光景。你為什麼這樣笃定?你說這話的語氣,簡直像是預見了以後發生的事情。”
阮靜秋一愣,心中警鈴大作:果然是多說多錯,她就不該提那最後一句。面對他銳利的、審視的目光,她自認不能編造什麼謊話用于搪塞,索性也坦率地回望過去,答道:“是,我就是這樣笃定。我給不出某一個确切的理由,但我見過的每個人、經曆的每件事都讓我非常笃定。都說‘日久見人心’,我相信再過一些日子,你也會和我一樣笃定。”
廖耀湘忽然問:“你這麼信任他們,為什麼沒說出雨庵真正的死因?”
阮靜秋猝不及防,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你怎麼知道的?”這話才出口,她就明白過來了,不由瞪大眼睛:“你詐我!”
廖耀湘收回審視她的目光,他的臉上浮現出某種複雜的、陷入回憶的神情。“我看到了報紙,”他低聲說,“但我一個字也不相信。我認識他十多年了,南京城破、血流成河之時,他尚且沒有自亂陣腳,更不至于因被圍困就瘋癫欲狂,落得被亂槍打死的境地。在我們開始這場談話之前,我還不能确定你是否了解内情,直到聽你說‘害怕提起又想傾訴’,我才敢推斷,你必定是一位重要的知情者。”他說着,手掌慢慢地握住了拳,“所以,我沒有猜錯,是不是?是誰最後開的槍?是你、是副官衛士,還是……他自己?”
阮靜秋不得不站起身,在屋内來回走了兩圈。正像她自己剛才所說的,在此之前,她僅僅概略地向杜聿明說過當天的真實情況。兩年時間過去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舊事重提究竟是能夠為她帶來一星半點的解脫,還是會重新撕開剛剛愈合的傷口。廖耀湘看她背向着自己久久不語,歎口氣,起身輕拍了拍她的肩,說道:“好了,今天就聊到這裡。雨差不多停了,我先回宿舍去,你也早點休息。”
阮靜秋仍背向着他說:“是他自己。”話音剛落,她就感到肩上的那隻手掌僵直住了。她還以為兩年時間至少能夠讓她平靜地說完這件事,沒曾想才說了這一句,眼淚便斷線似的流下來。“都是我的錯,”她顫抖着哽咽道,“我看出他不甘心做俘虜,更不願看到光亭為戰敗而受南京開罪,因此已決心成仁,好攬下所有責任。突圍時我有意跟着他走,就是想要阻止他做傻事,偏偏半途被炸暈了片刻,就差那麼一會兒,偏偏他就在那一會兒對自己開了槍。我至今也想象不出,一個人究竟懷着怎樣的心情才會在自己身上連打四槍,究竟怎樣才能忍受得了這樣的痛苦,究竟為什麼甯可這樣痛苦地死,也不願意活下來?”
廖耀湘跌坐回病床上。他什麼也沒有說,甚至沒發出一點哭聲,隻用一隻手掌捂住眼睛,勉強擋住滿眼滿臉的淚水。阮靜秋轉過去望着他,相識這麼多年了,她從沒有見他這樣哭過。她握住他的手,他也用力地回握住她,兩個同樣悲痛、同樣不甘的人被一雙手掌連在一起,像是這樣就能使沉甸甸的死亡得以分擔,不必再那樣沉重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她竭力使自己平靜一些,接着說起安葬邱清泉和勸慰杜聿明的經過。廖耀湘知道再不會有第二個人向他說起這段過往,于是幾乎屏住呼吸,一字不漏地聆聽着;而阮靜秋明白再沒有第二個人會像他一樣聽她的傾訴,因此事無巨細,将每句對話都一字不差地複述給他。這也讓她終于意識到,兩年時間根本不足以遺忘任何事情,這些對話之于她尚且清楚無誤,故人之死更如同發生在昨日,如影随形地跟着她輾轉奔波,隻要一回頭,她依然能近在咫尺地看到那片止不住的血,和那個留不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