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院長聞言大笑:“要得!”他說完了這句話,又忽然停下來,向他投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你有一位很好的部下喲!”
“部下?”廖耀湘仍發愣,想起他方才話中提及“女同志”、“閱覽室”等關鍵詞,這才明白過來,“——小秋!”
校園東側有條種滿梧桐樹的林蔭大道,從前甚至有戰車坦克來往,現在則通向倉庫和馬廄。阮靜秋今日輪休,她沒敢再去教學樓偷聽廖耀湘講課,也不好意思躲在辦公室裡繼續蒙頭大睡,便尋了這個清淨的去處遛彎。可越是四下無人、越是寂靜無聲,她腦子裡越是胡思亂想,人像沒頭蒼蠅似的東轉一圈西繞一圈,非但半點清淨也沒讨着,還覺得頭又疼了起來。正想打道回府,身後不遠忽然傳來一聲馬嘶,隻見一匹高大的棗紅馬和一名小戰士“争鬥”了數個回合,而後竟甩開拴馬的缰繩,撞破圍欄直沖向她。
自打在巴黎誤打誤撞沖進隊列,以至于差點被聖西爾軍校的騎兵們踏成肉泥的那番經曆以後,阮靜秋就對這些高頭大馬産生了很大的心理陰影,眼見這匹棗紅馬撒開四蹄向她撲來,她吓得大叫一聲,也撒開兩腿沒命地奔逃。而棗紅馬有了追逐和競速的對象,更是樂得對她窮追不舍,這一人一馬一追一逃,轉瞬就從林蔭路跑上了主幹道,引來了一衆學員士兵們的驚呼與側目。人在極度恐慌之下,腎上腺素多少能夠促使身體激發一些潛能,但兩條腿跑步終究不能和四條腿相比,滿共還沒有跑出多遠,阮靜秋就感到大馬呼哧呼哧的鼻息掃過她的頭頂,它奔跑起來的呼呼風聲幾乎已經席卷了她。
周圍的人們手忙腳亂,有些試圖上前幫忙,可都沒能真正奏效。前方沒有路了,她腳下一絆,摔倒在地,腦袋裡又想起當年陷入馬蹄的汪洋大海之中,被騎兵們的馬鞭抽打得無路可逃的恐怖景象,隻有抱着頭大哭,無助地喊:“救命!救命!”
發狂的棗紅馬半句人話也聽不進,長嘶着揚起前蹄,眼看就要往她身上踏下去。危急關頭,有個人影忽然撲了上來,抱住她就地一滾,險險地躲過了這堪稱緻命的一擊。她在這突如其來的天旋地轉中睜開眼睛,望見了一張熟悉的臉和一副熟悉的金絲眼鏡:這麼巧,和當年一模一樣,又是廖耀湘救下了她。
“沒事吧?”他問,看她忙不疊搖頭,目光又快速地掃過她周身,确實不見有什麼血迹或傷痕,這才轉身奔向一旁正發狂的那匹坐騎。附近幾名警衛員戰士正将這匹馬兒團團圍在正中,但它身上沒有戴着鞍辔,對于這幾位并非騎兵出身的年輕戰士來說,想要安撫也不知從何下手才好。有個年長一些的戰士猶豫着摸向腰間,似乎已做好了開槍射擊的打算,廖耀湘攔住他,說:“我試試。”而後近前幾步,先是極巧妙地躲過了正胡亂踢踹的馬蹄,而後兩手抓緊馬鬃,竟就這樣躍上了馬背。棗紅馬嘶鳴一聲,瞅準空當撒腿沖出了戰士們的包圍,衆人連忙都去追趕,阮靜秋顧不得許多,也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
這場混亂轉眼間已波及了軍事學院的正門,來往學員與車輛均停了下來,有的上前幫忙攔阻,有的則以微妙的目光觀望着這位戰俘與一匹瘋馬的較量。在他們以往的印象中,廖耀湘是位養尊處優的敵軍高官,和其他大多數高官要員一樣隻會吃喝玩樂,來往出行則全靠飛機汽車,一沒了這些鐵皮罐頭,他就要像在遼西戰場上那樣手足無措、一敗塗地,鮮有人知道他一直是位訓練有素的騎兵。有些人起先還抱着看熱鬧、看笑話的心思,直到親眼看見他身形穩當地坐在馬背上,任由它幾次起揚都不動如山,這才真心實意地發出一陣鼓掌喝彩。
好一番較量以後,棗紅馬總算耗盡體力,蔫蔫地垂下腦袋聽憑發落。廖耀湘從馬背上跳下,協助戰士們給馬兒重新穿好鞍辔,一旁圍觀的人群中這時傳來一聲稱贊:“好功夫!”
廖耀湘聞聲望去,正是昨天在課堂上帶頭和他“打擂台”的那位學員。他點一點頭,沒打算多說什麼,阮靜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高聲說道:“咱們廖教官當年可是法國軍校騎兵科的第一名!”
廖耀湘驚訝地看向她——話說得理直氣壯,可小姑娘還是一身一臉的狼狽模樣,連頭發絲和眼睫毛上都還挂着星星點點的泥印子,眼淚和汗水将臉頰弄得一片灰一片黑,看起來并不怎樣嚴肅,反倒更像隻豎起毛的小黑貓。
他這樣想着,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那位學員則走上前,真誠地向他伸出一隻手,說道:“我佩服有真本事的人。廖教官,我也是騎兵出身,咱們有空切磋。”
廖耀湘和他握了握手,回答:“我随時恭候。”
圍觀的人們漸漸散去,隻剩下小戰士牽着棗紅馬垂頭喪氣,說自己本來就是臨時被調來幫忙,結果出了這樣的岔子,他搞不好要被關禁閉了。阮靜秋這才認出,他就是小姚護士的那個對象小王,以往聽小姚說他總是在食堂幫廚,今日不知怎麼卻去了馬房。廖耀湘牽着缰繩左右瞧了瞧,說道:“馬和人一樣有感情有喜怒,不會無緣無故失控發瘋。我和你一道去馬廄看看,首先是要檢查飼料,另外——”他指向棗紅馬的左前蹄,“這隻蹄子恐怕也有問題。”
語罷他回過頭,本想先送阮靜秋到醫務室,她卻一個箭步上前,緊緊抓住了他的袖口:“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