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耀湘微笑着搖頭道：“他沒有說名字，但你已經告訴我了。”

阮靜秋抗議道：“你又詐我！”她好氣又好笑，作勢要去擰他的耳朵出氣，冷不丁見對面有幾個戰士走來，又驚覺這舉動十分不妥，于是慌忙收回手，把腦袋深深埋進他的肩膀。過了會兒，等幾個戰士走遠了，她才低聲說：“我不是有意偷看，是想把棉衣還給你。我知道你不希望我出現在那裡，不希望我看到那樣的場景，更不會希望我和他們為此争吵，就悄悄走開了，然後寫了一份報告交給院長，想請他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這樣總比和他們吵架要好一些，對吧？”看他沒有馬上回答，她又小心翼翼地追問道：“院長怎麼說？”

廖耀湘笑道：“他認為這篇報告寫得很好，建議你日後改行做文書工作。”

阮靜秋這回聽明白他是在打趣，也笑道：“真是這樣的話，我就隻有‘違抗軍令’了。光是寫這一份報告，我的手指頭就得拆碎了重裝一回。要是去做筆杆子不離手的文書，恐怕等敵人打到了家門口，我的報告都還沒寫完！”

聽她說起雙手的舊傷，廖耀湘不笑了，神情和話語都變得嚴肅而真誠。“小秋，謝謝你。”他又說了一遍，“短短幾天時間，你已經為我做了很多很多，我卻不知道怎樣回報你才好。”

阮靜秋下意識攬緊他的脖子，感覺自己的心跳忽然快了許多。她輕聲回答：“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加在一起也不夠你剛才救我的分量。”更何況，他們已經相識将近十五年，從在法國偶遇開始，兩個人的命運就悄無聲息地交織在一起，早已不能夠算清每一筆賬的回報與虧欠。她想了想，又展顔笑道：“不過，我确實想向你讨要一個‘回報’。我實在太害怕馬了，可剛才看見你騎馬的樣子又很羨慕。你能不能教我騎馬？不求像騎兵們那樣威武，隻要讓我不再那麼害怕就行。”

廖耀湘笑起來，點頭道：“好。我答應你，一定教會你騎馬。”

礙于腳上的扭傷，在接下來的好一段時間裡，阮靜秋都不得不安分守己地在醫務室裡乖乖坐班，每日被護士們從早到晚叽喳不休的言語折磨得生無可戀。廖耀湘則獲贈了一份大比例尺的朝鮮地圖，他對此視若珍寶，除了上課備課，剩下的時間恨不得全撲到地圖上研究。阮靜秋的腳傷沒法支持她橫跨大半個校園親自去參觀，但據說他的宿舍已成了一個巨大的沙盤，每日都随前線的戰報更新敵我态勢。有件老本行的事能夠投入精力，總比讓他給馬修蹄子要好得多，眼見他忙得都快忘記了她的存在，她非但不難過，反而還為他感到很高興、很欣慰。

這天早晨，她下了夜班，剛剛回到辦公室準備補覺，外頭有人輕輕叩響了房門。她單腳蹦跳着過去開門，楚青正笑眯眯地站在門外，見她一隻腳上還纏着繃帶，立刻驚訝地睜大眼睛，說：“哎呀，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

“太是時候了！”兩人時常通信，上一封信剛剛才寄出不久，阮靜秋隻知道楚青近來陪丈夫在青島養病，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她會忽然出現在這裡。自打調到軍事學院工作，她身邊一個可說些體己話的朋友也沒有，年輕的護士們她相處不來，姑娘家的心事又不能直截了當地全傾訴給廖耀湘。因此，她對這位同齡好友的大駕光臨又是意外又是驚喜：“快請進、快請進！”邊說着，邊張羅屋内的座椅、茶水，又問，“你怎麼到南京來了？粟總好嗎？我聽說舟山群島解放後，你們就搬到青島去了。我想去探望來着，可又怕打擾了首長休養，後來軍事學院開學，一來二去就耽誤到了現在。”

楚青看她腳步踉跄，連忙攙扶她坐下：“你腿腳不方便，就别忙了。”又歎道：“他還是老樣子，人在青島吹着海風，心裡還是惦記着台灣的事情。這個病實在磨人，手頭能用的藥都用上了，可他每天稍坐起來一會兒，頭就還是又暈又疼。至于看報紙、看地圖，一天裡最多也隻能看上十來分鐘。按你之前的建議，我們打算近期出發去蘇聯仔細檢查治療一陣子。我想着這一去少說要好幾個月，半年、一年也有可能，就趁着出發之前的空當先來看看你。”

阮靜秋心中十分感動，她沒料到這位匆匆相識、相處也不算太久的朋友竟會這樣惦記她。她也很歉疚：“原本應該是我去青島拜訪。為了我這一個閑人，要你抛下一家大小親自跑來，我實在過意不去。”

楚青笑着搖搖頭：“難得見面，還是别說客套話啦。我可不是空着手來的，快瞧瞧，這是不是你信裡要的東西？”

她将一個包裹得很仔細的小陶罐從随身的行囊中取出，小心翼翼地遞給她。阮靜秋同樣小心翼翼地打開蓋子，一股子辣味撲面而來，差點讓她直接打了個噴嚏——是一罐地道的湖南剁辣椒。她連忙合緊蓋子，隻是如此“交手”一個回合，她就幾乎要涕泗橫流了：“好辣！”

楚青看她的反應，顯然不像是吃慣辣椒的人，于是好奇地說道：“湖南各個地方的口味做法不盡相同，我姑且按照他們會同的做法弄了一小罐來，你先嘗嘗看。不過，你不能吃辣，怎麼卻要學剁辣子的做法？”

說起這事，阮靜秋有點心虛——時間轉眼已到了五月，她是在為廖耀湘準備生日禮物。那些貴重的禮品她現如今自然是買不起也買不着了，實用些的衣服帽子鞋子之類，軍事學院又都配發了新的。她發愁了許久，終于靈光一閃，覺得南京當地的飲食對于湖南人來說大概太清淡了些，因此打算學幾道他家鄉的特色菜，并在信中向楚青讨教了一番湖南剁辣椒的做法。她邊擦着眼淚，邊解釋道：“我有位湖南朋友快要過生日，我不知道送他什麼才好，就想到向你們取個經，做一小罐剁辣椒送給他，就當是給他改善一下口味。”

“哦——”楚青拖長了話音，笑容暧昧地湊近她，“考慮得這樣周到，聽起來不像朋友，倒像情郎！”

阮靜秋登時滿臉通紅：“你從哪裡學的這話？不逗你家首長開心，反倒來取笑我。看招！”

她作勢去撓她的癢癢肉，楚青則笑着閃躲，兩個姑娘鬧了一陣，又雙雙大笑着抱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