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從朝鮮寄來書信,信中帶來了久違的喜訊:她不但找到了感情的歸宿,還與父親在朝鮮戰場上重逢了。建國後,幾個縱隊和野司先後整編,她調到兵團司令部直屬的野戰醫院工作,五零年底便去了朝鮮戰場。陳官莊之後這麼多年,她和阮靜秋時常通信,但每每說起感情問題,她總是推托自己年紀小,不着急處對象。阮靜秋感覺得到,那個在風雪中匆匆走向她又在突圍路上匆匆離開的人或許仍在她心裡長久地活着,即便不能常常提及,可也始終沒法真正放下。見她在信中寫她找到了自己願意托付和相伴終生的同志與戰友,并已在醫院舉行過婚禮,她真心為她感到欣慰和歡喜。與父親老劉的重逢更是出人意料,原來遼西潰敗後他就留在了東北支援北大荒開發建設工作,之後又響應号召去朝鮮做支前民工,這才和久别的女兒在戰場上再次相見。他們一家遠離故土,緊鄰前線,成日面臨着戰争和死亡的威脅;可偏偏是在這樣的威脅之中,老天又讓他們走到了一起。
她唏噓又喟歎,說不清感慨更多還是喜悅更多,心中既牽挂他們的安危,又羨慕他們能團圓相伴。剛放下信紙,屋門突然被重重推開,廖耀湘在門外,看見她,愣了一愣才說:“我是要回宿舍去,沒曾想竟糊裡糊塗走到你這裡來了。”
阮靜秋看他臉色不好,又神思不屬似的,便拉着他坐下,給他倒了一杯溫水。秋季的新學期開始以後,軍事學院增加了幾個系,教官們的工作繁重了許多。此外,學院還為教職員工開設了思想課程,這是俘虜們的一門必修課。一些人對課程的内容和教學方法接受良好,自然也就有另一些人像他這樣腦筋拐不過彎,一上課就要給自己上出一肚子悶氣。她今日值白班,沒有時間去旁聽課程,因此也不知道課堂上發生了什麼,隻好繞到他身後去,邊揉按着他的肩膀,邊問他:“出什麼事啦?”
廖耀湘将一沓紙張遞給她:“你看看,這究竟叫‘報告’,還是‘罪狀’?”
阮靜秋接過來翻了兩翻,大體看出這上頭記述着某位教官回憶某次戰役經過的詳細内容。說是“報告”似乎沒錯,因為這份回憶錄内容很詳實,甚至将備戰期間許多複雜的勾心鬥角也涵蓋其中;說是“罪狀”則也有道理,因為這位教官态度實在是很誠懇,開頭是“戰犯某某”,接着是“腐朽堕落的反動買辦政權”,以至于在這篇文章裡,單是這類前綴就占去了相當多的篇幅。阮靜秋想,這些前綴本身并沒有錯,甚至可以說每個用在這裡都不算誇張,但要他立刻全盤接受這些并寫出同樣的文章,至少現階段還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否則還要功德林做什麼。她不好表态,隻得反問道:“你是怎樣想的呢?”
廖耀湘回頭看了她一眼,終于意識到自己剛才給她出了個巨大的難題,無論怎樣回答都有可能落人話柄。他連忙望了眼窗外,好在沒有旁人經過。兩個人在一起已有大半年了,由身到心都契合得像同一個人一樣,這使他幾乎都要忘了他們身份迥異,至少現在還是一道跨不過去的巨大鴻溝。他不想為這篇文章再做什麼評價而使她感到尴尬和不快,隻含蓄地答道:“哪個樂意這樣寫,都由他們去。要我寫同樣的話,寫不來。”
阮靜秋也不認為這些回憶戰役過程的細節就非要附帶上這些前綴不可,至少負責審閱它們的首長們沒可能為此向它的作者多發一分錢獎金。她攤手道:“那麼,就按你真實的想法去寫,不就好了?你用不着效仿你不願意的做法,也不必寫那些你不信服的話,隻需寫明白作戰的經過就可以。”
廖耀湘納悶道:“你不生氣?”
阮靜秋笑道:“我為什麼要生氣呢?就算此刻坐在你面前的是劉院長,他也不會為此生氣的。說不定,他還會叮囑這篇文章的作者,叫他寫得簡明易懂一些,不要總是重複那些和戰役無關的字句。要表态,寫一遍就足夠了嘛!”
廖耀湘若有所思:“說得也是。”他直到這時才漸漸放松了些,歎道:“我知道,我做不成邱維達他們那樣。我承認他們有其長處,也很佩服志願軍在朝鮮戰場上頑強不屈的意志。我的部隊在東北打了敗仗,這是不争的事實,我對此無話可說。但是,這究其根本是一場戰争的勝敗所帶來的結果,我不能也不該輕易倒戈,任由自己淪為忘恩負義的卑鄙小人。”他停頓了一下,又道:“隻是,這對你太不公平。為了你,我應當更積極一些、态度更好一些,好盡早找到機會,向院長提我們結婚的事情。我……我再試試,橫豎就是寫幾筆文章而已……”
阮靜秋一看就知道他很糾結,兩隻手把褲子都抓皺了一片。對他來說,這事也夠為難的,他念着老校長昔年的提拔重用之恩,不願意多說一句反對他的話,可又同時顧念着她的感受,想要盡可能表現得好一些,從而盡早擺脫戰犯的身份,兩人就不必再這樣偷偷摸摸地在一起。可一個人隻有一顆腦袋一顆心,至少在這類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沒有左右搖擺的可能。她不想此時此刻和他為“究其根本”的問題是什麼而争論不休,因為她清楚那不是憑借她的口舌就能輕易改變的東西。消滅一個人的生命有多容易,改造一個人的思想就有多困難。她拉住他的手:“如果你并不這樣想,就不要騙自己,去寫那些你并不相信的話。餘下的事,就留給時間去解決吧。”
盡管沒能憑筆杆子拔得頭籌,但廖耀湘過人的記憶力在另一個領域發揮了用場。他開始專心緻志地研讀并背誦《哥達綱領批判》,起先借閱了圖書館裡字體較小的那一本,阮靜秋看他讀得很費勁,就抽空重新幫他抄錄了一份。此後從秋到冬,他走到哪都和這本冊子形影不離,要麼是在念念有詞地記誦着原文的字句,要麼是在埋頭往每個空白的地方記下筆記。閱讀和思考使他變得平和了許多,阮靜秋能感覺到,他的思想正在随着深入學習而發生變化。
一九五二年春節,軍事學院将聯歡會放在上午,留了大半天給教官與學員們放假外出。廖耀湘想去拜訪南京保衛戰時曾收留他、于他有救命之恩的和老爺子,但又怕自己露了面,反而會為人家帶來不必要的麻煩,猶豫着不知怎麼辦好。他骨子裡仍然是一個不聲不響的人,遇到煩心事便悶聲不吭,硬是陪着阮靜秋在夫子廟的市集裡已逛過一個來回,趁她在某個小攤前坐下品嘗糖芋苗的時候,才終于下定決心,湊到她耳邊小聲将這件事告訴她。
滇西反攻作戰後,新六軍空運湘西戰場,作為總預備隊參加了雪峰山之戰;芷江受降儀式後,又受“欽點”飛赴南京,作為抗戰勝利後第一支開進故都的部隊而受到了南京民衆的夾道歡迎。阮靜秋也在此列,她不光見證了廖耀湘站在吉普車上向百姓們揮手緻意的高光時刻,也知道他随後就去拜訪了和老爺子一家,不但送上了一筆豐厚的禮金,還為他們盤下了一家店鋪表達謝意。她聽了此事,立刻放下糖芋苗,推推他道:“你早說呀。也怪我光顧着吃,把這麼重要的事忘到腦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