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菜上桌的時候,戴澄東剛好走進家門。父親戴安瀾入緬作戰那時他尚在襁褓之中,因此和阮靜秋是頭回見面。好在他并不認生,聊起學校近來的趣事,便繪聲繪色地說老師和同學們響應國家号召,近來都在搞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活動。有幾位老師言辭很激烈,說要改良民主制度,還引用了一些人所提出的要輪流執政的觀點,同學們聽來很新奇,私下有不少議論。
阮靜秋耳朵一抽,終于意識到自己心中不安的來由。假如批評可以不受限制、毫無邊界,人們就要很快為自己過激的言論付出代價。她将一隻雞腿夾到戴澄東碗裡,委婉地說:“我看,比起參與批評,聆聽和思考也能使人獲得進步。老師和同學們有他們的觀點,你可以贊同也可以不贊同,但不妨先把它們都放在心裡頭,留待時間去判斷對錯。”
戴複東似乎聽出了她話裡的暗示,附和道:“阮醫生是提醒你要專心學習,不要被其他活動分散精力。你說一說,你将來有什麼志向?”
戴澄東咬着雞腿回答:“我想當一名水利工程師。我想設計一條水渠,把長江裡的水運到黃河去,這樣長江就不會發洪水,黃河就不會幹涸了。”
阮靜秋吃驚地:“讓我猜猜,這項水利工程的名字是不是可以叫作‘南水北調’?”
衆人都笑了,一頓飯吃得很是熱鬧。晚間,阮靜秋沒有在家裡留宿,戴複東出門送她到附近的招待所,途中謹慎地問她:“阮醫生,我聽出你剛才話裡有話。你是從北京來的,是不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阮靜秋搖頭道:“不是什麼‘風聲’,隻是我個人的一點感覺。有些人以為自己可以‘批評’,就忘乎所以,殊不知‘批評’過了頭,很可能就不再隻是‘批評’。我不懂政治上的事情,但我覺得,少說話總比說錯話要好得多。”
戴複東嚴肅地思索了片刻,回答:“我明白了,多謝你提醒。”
王荷馨要照顧孩子脫不開身,在上海小住幾日後,阮靜秋辭别了戴家老小,行前除留下一點路費以外,将大部分鈔票都裝進信封,悄悄塞在了她的枕下。随後,她轉道蕪湖小赭山,在戴安瀾墓前放上新鮮的花束。*王荷馨說,最初選定墓址的時候,小赭山還幾乎是一座光秃秃的荒山,為了修墓,山腳下專門開挖了一口水池,到半山腰的山路則修成了供人步行的台階。從墓地的位置看,小赭山好像是一隻大鵬的身體,小赭山兩旁的兩個山頭就如同大鵬的翅膀,面前則是滾滾流過的長江,這隻大鵬似在短暫停憩,随時都要騰空而起。*遠征入緬前,戴安瀾專門戒了煙,于是當阮靜秋站在他的墓碑前,除了這一束鮮花之外,她竟然再找不出第二件可用來祭拜他的東西。但她想,這滾滾江水所帶走的波瀾與歲月,他一定都看到了。
從赭山下來再往西走出一段就是長江大堤。一九五四年長江洪水之後,沿線堤壩陸續都進行了除險加固,在又一年的雨季到來之前,沿途的水利工作者正密切巡視、嚴陣以待。行至濱江公園的一處堤岸附近,兩個孩子正追逐玩耍着,其中一個孩子不知怎麼絆了一跤,竟一骨碌從堤岸滾落,掉進了奔湧的江水之中。阮靜秋遠遠看見孩子落水,急忙大叫一聲:“救人!”而後一躍也跳進水中。
說來奇怪,從岸上往下看,這江水流速很急、水質渾濁,時不時還有些漂浮的枯枝落葉。但入水以後,周圍的一切卻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她甚至不能感覺到水的流動,就像是水和她都毫無來由地靜止在了這裡。在這片平靜的水中,她看不到近在咫尺的堤壩、看不到落水的孩童、甚至不能看到這片水究竟有多深、水底究竟在哪裡。她茫然地四處遊動着,正打算露出水面看個究竟,一點微光忽然躍入她的視野。
這光源似乎來自水底,與她相距不近不遠,似乎觸手可及,又看不清具體的輪廓。她像是受到了某種古怪的吸引和蠱惑,不由自主地向着這片微光遊去,遊得越深,仿佛就越深地陷入某個沒有出口的夢境,早已忘記自己是人,需要露出水面呼吸。她越遊越深、越遊越近,在水底不見五指的漆黑之中,看到了一座人形的冰雕——或者說,是一個被冰封住的人。
那點微光來自于冰雕中的一樣物件。她湊近了去瞧,看出那是一隻小小的、雪白的瓷罐,隻大概有手掌大小,上頭嚴實地扣着蓋子,看不出裡頭裝着什麼。它并不隻是被捧在手中,而是被一對手掌、一雙手臂緊緊地環抱着,就像它們摟着的并不是一隻小小的瓷罐,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的身體。越往上,冰層就越厚、越模糊,她看不清堅冰中的面孔,于是好奇地伸手撫摸,手掌觸及之處,冰層竟然緩緩融化了。
她感到自己的心砰砰跳着,向她預示着某個正在接近的、殘酷的真相和其後無可逃避的命運。她用力地摩擦那些冰層,看着它們一點一點融化、看着那張被凍結的面孔越來越清晰。
忽然,她停住了,在水底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手掌劇烈地顫抖。
怎麼會這樣呢?她無聲地叫道。
冰裡的那個人,怎麼會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