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耀湘回到病房時已是傍晚。正逢護士來換下了熱敷的藥包,病房裡混雜着草藥與消毒水兩種氣味,實在算不上多麼好聞。阮靜秋趴在枕頭上打盹,聽見響動,隻半睜開一隻眼睛,嘴裡含混地說:“你回來了……”
廖耀湘應聲:“嗯。”又說:“沒事,你睡吧。”
阮靜秋固然困乏,但心裡惦記他正在外頭趕路奔波,一直不敢踏實入睡。看他回來了,她一顆心落到實處,這才沉沉睡倒。廖耀湘将布包放在桌上,取出筆記又翻了兩翻,将她所寫的那幾篇與他有關的信件、日記反複讀了幾遍。該說小妮子太懶惰還是太精明?這些書信日記裡有許多甚至沒标注日期,他隻有借文中描述的事情回想,才能判斷她寫下這些文字的大緻時間。其中最早的幾句言語應是在南京寫下的,大部分提及他的内容則集中在功德林的那些歲月,最後一篇在一九五八年的某月戛然而止,再往後就都是其他筆記。她從不寫什麼兒女情長、離愁别恨,也不怎樣詳述自己的生活,而像在用紙筆和他隔空對話,時不時地将一些見聞趣事轉述給他。書信開頭的稱呼起先是“建楚”,“軍長”“師長”等偶爾在回憶中出場,功德林期間的稱謂則無一例外,都是“湘哥”。
因此,無論再看一遍、再看兩遍,他還是不能說服自己,她平實白描的筆下藏起的拳拳深情會頃刻化為烏有,而化為烏有之後,她還如此小心地收起了這本筆記,每一日都帶在身旁。她太不會說謊,也太不會演戲了,人或許可以對另一個人假裝傾慕與好感,這許多年日積月累的愛和深情卻無論如何也沒法完全掩藏。可原因是什麼?究竟發生了什麼,才會讓她這樣畏懼、這樣閃躲,又不肯告訴他?
一日一夜忙碌之後,他早已精疲力盡,還不及仔細列舉幾種可能,就坐在床邊,一隻手支着腦袋也睡着了。正是天色将黑未黑的時候,這倆人相對着入睡,算得上一方安甯圖景,是以醫生護士們偶爾路過,皆默契地沒有打擾。直至天都黑透了,阮靜秋先于廖耀湘睡醒,見他此時歪歪斜斜,唯恐他的腦袋磕上桌沿,便好心地坐起身,想多少攙扶他一把。偏巧廖耀湘這時也醒了,且他蘇醒時被自己的狀況吓了一跳,本意是要從原地站起來,腳下卻失了穩當,竟然直直朝她撲了過去。
阮靜秋瞪大眼睛——她慶幸自己沒尖叫出聲,不至于将醫生護士都引來瞧見這出熱鬧。她又動彈不得——廖耀湘不偏不倚栽在了她身上,此刻大半個身子都壓着她,腦袋正枕着她的胸口。正茫然無措之時,這罪魁禍首竟還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句:“小秋,我聽見你心跳得好快。”
阮靜秋登時滿臉通紅,同時總算想起自己可以惱羞成怒。她急忙推他的肩膀說:“你快起來。”又欲蓋彌彰地補充:“心哪有不跳的?不跳了我就該火化了!”
本就是無意絆了一跤,看她窘迫萬分,廖耀湘從善如流地起身。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和眼鏡,目光灼灼,注視着她的眼睛:“但它的反應不會騙人。如果你不在意我、如果你厭惡我,昨晚我就要被你揍得腦袋開花。”他又湊近了些,像上一次詢問這個問題一樣,雙手握住她的肩膀:“你究竟遇到了什麼事,有什麼苦衷不能說明?這裡不是功德林,沒有别人,隻有你我。即使如此,你也不能直言相告嗎?”
阮靜秋鼓起勇氣迎上他的注視,又在一個回合的短暫交手後立刻敗下陣來,隻有繼續低垂目光。“該說的、能說的,我上次已經告訴過你了。”她低聲答,“你再問一次,也隻有同一個答案。”
外頭的走廊靜悄悄的,沒人總能恰到好處地敲開病房門,中斷他們的對質。廖耀湘在長久的沉默中略微皺着眉頭,這是他思考時慣有的表情。對于兩人來說足有天荒地老一般漫長的沉默終于告一段落的時刻,他仿佛下定某種決心一般,用力地點了點頭。
“好。”他說,“你現在不便說,我就等到你願意說的時候。在此之前還有另一件事,我認真想過了,我确實還欠你一句話,我答應過你,等打完了仗,要當面對你講。”
阮靜秋忽然停住了呼吸,像是整個世界都在那一刻停住了。她知道他要說什麼,也正如預想的那樣聽到他說:“假如這是我的回答——你願意嫁給我嗎?”
盡管已經預料到了這句話語,可她依然無法抵擋親耳聽見所帶來的震撼。她久久地愣怔着,并非在思考搪塞與拒絕的方式,而仿佛失去了意識、失去了知覺般,說話這項功能已被她抛諸腦後去了。廖耀湘仍灼灼地注視着她——他身上軍人的行動力,與法蘭西求學時偶得的一些熏陶正在此時發揮用場,他知道這句話說出口便再收不回,心中多年的情緒随之洪水開閘,使他罕見地失去自制,竟以一種強硬又熱切的姿态,徑直吻住了她。
對于任何一方來講,這都是一個久違的親吻。這類過分親密的接觸首先出現在沈陽湖畔的那個角落,以他突如其來的襲擊宣告這場糾葛正式拉開帷幕。那時的他和現在很像,一樣強硬又熱切,一樣帶着點若有似無的惶然和迷茫,一樣把她緊緊地抱着。阮靜秋又想起後來的種種,在南京的每一次攜手、每一個共度的夜晚,每一個緊緊相擁的時刻;還有高牆裡不見天光的角落,目光匆匆的交彙,暖房深處被花草掩藏的回廊。她的腿腳固然可以帶她躲到天涯海角,可人的心不會騙人,擁抱、親吻的那一瞬間,記憶和感情就都回到了身體、湧入了腦海,毫不留情地把她這隻飄飄悠悠的小船打翻,化作浪濤将她裹挾進深不見底的汪洋。她不能拒絕、無法抵抗,她知道自己終于又和心愛的人近在咫尺、她的内心呼喚着思念與渴望,一切的一切,都讓她沒有理由、沒有力量推開他。
猶豫地低垂着的雙手摟住了他的脊背,小心地環抱着她的雙臂收緊又收緊,兩個人無不陷進這場久違的糾纏當中,嘴唇像是要粘在一起,一刻也不舍得分離。但親吻解決不了所有問題,當他開始不甘于掠奪她的呼吸,而将火焰蔓延至她的臉頰與耳根的時候,她才總算從忘情的時刻抽離了一些,意識到自己不能将這個吻放任為一種堂而皇之的默許。她連忙收回摟在他後背的雙手,推了推他的肩膀;他即刻停止,手臂支在她身旁,向她投去了詢問的目光。
事到如今,再做之前的那些姿态,實在太自欺欺人。阮靜秋說服不了自己點頭答應,更不忍強硬地拒絕,使他灼灼的目光中流露難過與失望。糾結良久,她給出一個折中的回答:“讓我……想一想。”
廖耀湘回答:“好。”甚至沒給自己留猶豫和反悔的餘地。
後來幾天,兩人在醫院裡按部就班地度日,除他看她紮針時仍感同身受般愁眉不展,其他時間,倒沒再有過什麼親密的舉動和言語。醫生護士們偶有來打趣的,兩人不解釋也不否認,一律一笑而過。出院以後,大隊忙于過年前的準備與其他行政工作,廖耀湘回到果樹隊學習,每隔一兩天到阮靜秋住處附近轉悠一圈,看沒有什麼要幫忙的,又悄無聲息地走。她沒有為自己的思考給出具體的時限,而他也正像自己所說的那樣,以足夠的耐心與恒心,安靜地等待着。
過年期間,大夥都忙着家裡的瑣事,書記叮囑說各家燒完的煤渣煤灰暫時都收着,等騰出了人手再統一處理。但偶爾也有不大自覺的,總愛把煤渣煤灰倒在馬廄牛棚附近的角落裡,以為沒人看見。飼養牲口的地方幹草多,最怕失火,阮靜秋隻好每天早晚去巡邏兩趟,及時清理零碎的煤渣。這天她起晚了,往馬廄去的路上已聞見了隐約的煙味,再快跑幾步近前一看,馬廄一側已經燃起了片片火光。她本想要去蓄水池打水來滅火,想起牲口們都拴在圈裡,于是又折回馬棚,頂着濃煙将缰繩一一解開,催趕着馬兒們跑出去。
正在這時,不遠處也有個身影直奔馬廄而來——她肯不肯見他是她的事,隻要有些閑暇,廖耀湘樂得三不五時到她這裡轉悠。他遠遠見馬廄裡有火光,心裡立刻浮現兩種猜測,知道以阮靜秋的脾氣,要麼是正在救火的路上,要麼是已經身在其中。他也知道她極愛惜大隊的這些牲口,于是大步流星地直沖進來,看見空空如也的圍欄後才明白狀況,連忙掉頭往外跑。而另一頭的阮靜秋才放走了牲口,正要脫身的時候,又聽到火場裡有人聲,隻得再一次掉頭回去,兩人就在這濃煙滾滾的火場裡結實地撞在了一起。
看清來人,阮靜秋吃了一驚,旋即大怒:“你傻呀!你跑進來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