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才說完,她就被嗆得咳嗽連連。廖耀湘拉住她往外沖,可棚子裡頭不是木頭就是幹草,火勢蔓延得又兇又快,來路和去路都已經被火苗攔住了。兩個人隻好縮在角落,用衣領圍巾捂着口鼻,在步步逼近的火舌包圍圈中複雜地對望了一眼。廖耀湘一貫是個不長于解釋和争辯的人,此刻他一如既往地不發一語,隻是用手臂将她拉近了些,險險地躲開了頭頂上一根掉落的橫梁。阮靜秋縮在他身旁,起先又氣又無奈,怎麼搞到這樣要雙雙殉情似的狀況?過了一小會,或許是火越來越大,熏得她越發頭暈眼花的緣故,她竟然又稀裡糊塗地想起一些舊事,想起在昆侖關、在緬甸、在印度,她每天都在面臨着第二天就身死魂消的可能,可她一點也沒害怕過。現如今,身邊的這個男人是這輩子自己傾心托付的愛人,雖說這死法和死相都實在荒誕難看,但隻要和他一起,好像也沒什麼可怕。
正暈暈沉沉,身旁不遠傳來噼裡啪啦一陣響,大火燒斷了一根立柱,半扇屋頂塌了下來,反而暫時砸出了一條通道。兩個人也分不清是誰拉起了誰,總之連滾帶爬、跌跌撞撞地沖出了火場。大隊其他人此時已趕到了,正手忙腳亂地挑水救火,兩人癱倒在地上,各自望了一眼對方滿臉滿身黑灰的窘态,不由一同笑了。
但阮靜秋隻笑一下,頃刻又闆起了臉,道:“哪有你這樣的?救人救到要被人救,我才不領你的情。”
廖耀湘此時非但滿臉黑灰,眼鏡也被熏成了黑色。他不知是累的還是笑的,一邊在身上胡亂抹着眼鏡片,一邊用另隻手掩着胸口,不住地氣喘。過了會兒,他見阮靜秋仍坐在原地生氣,隻好伸臂推了推她:“小秋、小秋。”
阮靜秋不搭理他:“我生氣呢,等會兒再哄。”
廖耀湘隻好說:“好吧。”頓了頓,又說:“我不知道怎麼了。有些暈,喘不過氣……”
話音戛然而止。阮靜秋猛然驚醒過來——他本就有高血壓病史,這麼一番生死波折以後,此時的狀況可想而知。她叫了聲“建楚”,急忙要把他拉住,但他已經先一步倒下來,幾乎砸進了她懷裡。
她轉行已久,加之今日是匆忙出來救火,身上一粒應對高血壓和心髒病的急救藥品也沒備着,待有人去大隊衛生所取來了氧氣袋和硝酸甘油,距離他失去意識已經過了好幾分鐘。再調來車子送往縣醫院急救,已經又過了半個多鐘頭。之後整個搶救的過程,她都渾渾噩噩,甚至也不記得自己何時、怎樣在病危通知書上簽了字,隻覺得三九天的寒氣從頭貫到了腳,一刻不停地打着冷戰。當年兩人還算不上親密關系的時候,她尚且能面不改色地醫療診治,待兩個人真成了命運相連的愛人伴侶,她的理性判斷就和兩人感情關系的程度呈現顯著的反比,她越來越不能保持理智,越來越容易在關鍵時刻頭腦空白、無所适從。等到人出了搶救室,她看着大隊書記跑東跑西地辦手續、彙報,才忽然想起,自己也該去打個電話。
電話那頭,聽到消息的杜聿明和鄭洞國都吓了一跳。由他們負責聯絡,大隊和公安部都出面協調,當天晚些時候就有車子派來,将他轉到北京市裡的複興醫院。他一直沒有醒,皺着眉頭沉沉睡着,阮靜秋坐在一旁,盯着他的臉想,自己當時怎麼一點也沒有察覺呢?後來又反應過來,他臉上那時全是黑灰,她根本無從看清他的臉色、唇色如何,又隻顧着生氣,這才忽略了他的狀況。
他戴的仍是她在南京送他的那副眼鏡,式樣很樸素,不比他舊日酷愛的金絲鏡架更顯風采。他昏睡這兩天,她仔細地把鏡片和鏡架擦了又擦,但煙灰還是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裡留下了一點點擦不掉的痕迹。此時已經是轉院後的第二個黎明,再有片刻工夫,天就要亮了。主治醫生說各項生化指标還好,隻是日後生活起居得格外留意。眼下一時半會兒沒有蘇醒,或許與體質和發病前的消耗都有關,除日常用藥以外,還得及時補充營養。
此時,全國上下都勒緊褲腰帶的困難時期還沒有完全過去,有些補充營養的食品即使有票有錢也未必能買到。杜鄭二人昨天匆匆來了一趟,捎了一堆東西到病房,還提來了顧賢娟親手熬好的一桶補湯,有意做得十分清淡。阮靜秋喂了小半碗給他,他喝倒是喝了,可照樣不醒,連老戰友們叫他也不肯答應一聲。她把一群人都攆回家,自己在床邊坐着,又從晚上坐到清早。
早晨換班以後,管床護士捎來了一隻信封,說是大隊的人專程送來,好像是美國那邊寄給廖耀湘的信件。阮靜秋不認識廖定一或黃伯溶的字迹,但看兩層信封上書寫的收寄地址,能猜到這書信必然來自他們其中一位的手筆。她并沒有猜測書信内容的打算,更不想私自拆看信件,就将信封壓在他的枕頭底下。臨到中午,她出門去跟主治醫生商量用藥的事宜,人隻走開了幾步,回頭就見他腦袋左右晃了晃,像是要醒了。
“湘哥、湘哥——”她忙撲上前。
廖耀湘慢慢睜開眼睛。阮靜秋适時地為他戴上眼鏡,使他的目光得以精準無誤地在她身上聚焦。他向她微笑,慢慢地說:“我好像聽見有人在叫我。”
連同搶救的過程在内,這幾天,阮靜秋甚至連滴淚都還沒掉過。直至聽了他說這句話,一滴眼淚猝不及防,正正好落在了他手背上。他擡了一下那隻手,她順勢靠過去,将臉頰貼近他的掌心。“是我叫的,”她說,“你喜歡聽,我以後天天這樣叫你。”
廖耀湘看着她,目光好像比剛才亮了一點。他又笑,晃晃腦袋說:“我不信。”又擡了擡下巴:“你親我,我才肯信。”
眼淚還沒擦掉,阮靜秋已經又被他氣笑了:“沒正經的!”但她說着抱怨的話,還真湊到了近前,輕輕吻在他嘴唇上。和之前忘情的時刻不同,這個吻平淡而輕柔,和緩又小心翼翼。過了會兒,她松開他,抵着他的鼻尖說:“湘哥,我答應了。”
廖耀湘微笑着問:“你想好了?”
阮靜秋答:“想好了。”那個未來早晚要來,可至少現在他們近在咫尺。她也沒法去想象并沒有發生的那些經曆,隻是忽然明白:活着她都不怕,到那一天,最壞的結果不過和他一起赴死——那又有什麼可怕的?